“离出师还早呢!所以只能先拿你们开涮。不过你去问阿施看看,我的手艺不错的,”涓涓举起指甲剪。“要保持你的椭圆形,还是如今比较时髦的方形?方圆形?”
玉翎在她对面坐下:“椭圆好了。这么几个小小的指甲盖,还有时髦不时髦的?”
“那当然,岂止时髦花样多,还讲究得不得了呢。我们沙龙里的高级美甲师,要配合客人不同的手形设计图案。有创意又风格独特的美甲师很受欢迎,每天的小费不少,”把玉翎的指甲剪成形,涓涓换了彩色锉条修磨,动作已很熟练。“我现在只是个打打下手,要想成为真正的美甲师啊,还先得去上学,再考到州政府的执照才行。”
“怪不得那天阿施说你去上夜校。”
“要修完400个学时的课程呢。什么细菌学、指甲病学、皮肤病学、指甲产品化学成份分析,还有沙龙的卫生消毒与安全等等,一大堆!”
“白天黑夜地连轴转,会不会很累?”
“不会!”涓涓撩开额前的发丝。“倒是英文,嘿嘿,真不够用。”
“你原来也不是没基础,这么又上班又上课地逼你一下,很快就赶上来了。我们当初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修剪完了,涓涓用一只大玻璃碗盛上温水,示意玉翎将双手浸泡进去。“现在回过头去想,从前一直呆在家里,多半还是觉得自己要什么没什么,不敢面对外头的挑战。”
“如今才发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玉翎含笑点头。
“我过去看过那些书,图案设计,色彩搭配什么地,终于可以派上一点儿用场了,”涓涓颇为自豪。“虽然从最底层做起,但说到悟性灵性,我不会比别人差。”
“涓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自信。”
“你们都乘长风破万里浪了,我再不自信一点儿,岂不是自取灭亡?”涓涓用木推棒、指皮钳为玉翎精心修剪指尖。“要不是和章明闹这一场,我也跨不出这一步。”
“塞翁失马,”玉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焉知非福?”
“说起来我们几个人年龄差不多,可我远没有你和阿施成熟懂事,”涓涓现在心境比较平和,开始自我批评了。“我和章明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也不能全怪他。”
“哦?峰回路转了?”
“那倒不是。我们并不适合对方,也不可能为了迁就对方改变自己,离婚是必然的。不过,我也应该多少汲取一点教训,否则这一跤岂不白摔了?”
“好嘛,你这一离婚,不仅意气风发,思想觉悟也大幅度提高,”玉翎干脆把双腿搭上一张空椅子,坐得更舒服一点。“反省出什么来了?”
“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吧,不能给对方施加太大压力,凡事总要留有余地。”涓涓把按摩油涂在玉翎手上,为她按摩,淡淡的杏仁香在空气里散发开来。“这一点,不能算是我自己反省出来的。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你的意思是——”玉翎歪着脑袋想一想。“方若施大小姐让你相形见绌了?”
“嗯!”涓涓很认真地重重点头。“阿施平时那么泼辣爽利的一个人,见了孟繁星,立刻从头到脚变成一个水人儿!”
玉翎撑不住大笑:“有这么严重?”
“阿施真的很宽容,又懂事,”涓涓一边说,一边搜寻合适的词句。“孟繁星说,阿施像一瓶经年的美酒,淳厚的芬芳慢慢散发,和她在一起令人陶醉,很舒服很安心,却不会丧失自己,完全没有负担。”
“美酒也就罢了,经年的美酒?!”玉翎咬着“经年”两个字,笑弯了腰。“这种形容词也只有孟繁星说得。要从你我口中出来,怕不被阿施活活掐死!”
涓涓有些怅然:“相比之下,我从前对章明,有些地方的确很过分。”
一个是教授的千金,一个是没了亲娘的孩子,她们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待人处事的态度怎么会一样?玉翎说:“阿施从小没机会放肆,不得不习惯适可而止。”
“她本来长得就好,如今有专业人士打扮她,为她量身定做行头,天天推陈出新,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哎,你看她和那服装设计师究竟怎么样?”
“不折不扣的一对璧人!为了他们,我决定原谅月下老人了,他老人家总算办成了一桩好事,尽管为我经手的个案惨不忍睹。” 涓涓嘻嘻笑。“孟家的长辈对阿施也很满意,孟老太太把自己陪嫁的翡翠钻戒都当作见面礼给了她。”
“我听阿施说了。不过,你说,阿施会不会收敛得太过?”玉翎沉吟。“他们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涓涓抬头狠狠瞪她一眼:“他们都谈婚论嫁了,还不算实质性进展?”
“你不要跟我装傻。什么样的爱情不需要用身体的亲密来证实?心里真的爱,身体就不可能不爱,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玩过家家!”
涓涓伸出一个指头,轻戳一下玉翎的额头:“阿施可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
“原则?!什么原则?不突破那一道防线,男女关系始终只能是两条平行线。这才是原则!”
“人家孟繁星发乎情止乎礼,把最好的留到洞房花烛夜,不行啊?”
“孟繁星堪比柳下惠,是百年不遇的真君子?”玉翎耸一耸肩。“如果等到结了婚以后,才发现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不合拍,他们依然可以幸福快乐到永远?”
玉翎是切切实实地关心方若施,涓涓安慰她:“也许,他们已经‘实质性地进展’过了,阿施不告诉你我呢?”涓涓笑得高深莫测,在玉翎的指甲上,均匀刷上淡粉色的指甲油。
“也有可能,”玉翎点头。这种揣测倒也还算符合阿施那种死硬派的脾性。
“我看你呀,是和孟繁星吃醋吧。即将失去一个好朋友,心里不平衡。”
“不至于——”不过,想来也不无几分黯然吧,玉翎叹息:“那种情同姐妹的亲密关系,恐怕难免要变成君子之交了。”
“即使是亲姐妹也得各自嫁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涓涓换了白色指甲油,稳稳地勾出玉翎指甲边沿的弯月亮形。
孟繁星如此出类拔萃,又真正了解且欣赏阿施,阿施与他结婚生子去也是应该的。玉翎看着涓涓最后给她涂上一层防紫外线的亮油,举起格外纤长细致、匀称鲜亮的十指,不由得惊叹:“我的手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怪不得在护养院总听艾碧她们说,每个月要去两次美甲沙龙。”
涓涓很得意:“雕虫小技耳!等我拿到了执照,你才见到真功夫呢!”
“好好干吧,”玉翎拍一拍涓涓的肩膀。“你前面有万丈曙光。”
涓涓离开后不久,玉翎也收拾齐整,提上行李箱出门了。开车到奥巴尼,路上要走三个多小时,她想在天黑之前赶到预定的酒店。
沿着高速公路先向东,再转往北面开,进入树林茂密的山丘地带。路面宽敞平坦,两旁除了树林还是树林,早春的绿色深浅浓淡,一团团蓄势待发。
天开始下起雨来。雨珠噼里啪啦打在车身及玻璃上,不间断的节奏很快,很有规律。随着雨刷一下一下地摆动,玉翎穿过挡风玻璃的视线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朦胧。
她松松地把着方向盘,独自坐在自己干爽的空间里,与湿漉漉的外界都隔绝,似乎外头发生什么事,这一刻都与她无关了。
打开音响,姜育恒的歌声立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唱响:“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
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忧郁而微颤的拖腔,不言忧而忧自现,不言怨而怨还生。搅得玉翎的心绪有些莫名其妙地纷乱。她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觉得自己有必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戴上耳机,摁下音响的回放键,拨通了方若施办公室的电话:“记得这首歌吗?”
“《再回首》。好久没听了!”阿施说。
他们大学毕业那年最后一次全班聚会,在仲夏夜的河边点燃篝火,先是婉儿弹着吉它,然后同学们全体加入进来,唱的就是这首歌。
如今昔日的同窗已经风流云散。姜育恒忧郁而微颤的拖腔里,她们在电话的两端沉默,沉默地咀嚼那“再回首”的苍凉。在岁月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看见的是一轮又一轮的物是人非,只换来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创痛。偏偏“我心依旧”,依旧多愁,依旧易感,而眼前,也还是“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良久,玉翎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其实并不懂,这首歌到底在唱什么。现在才知道人这一辈子确实不应该奢求太多,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对不对?”
“平平淡淡是不是‘真’不好说,但肯定是现实,”阿施毫不含糊地回答。“至于从容,翎子,说老实话,你我这样的人想要变得更聪明洒脱一点,或许此生都没有希望。”
“旁人若以为我们从容,不是他们眼花,就是我们的演技还不错,”玉翎默默点头,转念之间又笑:“你现如今连平淡也谈不上了,正是激情燃烧的阶段。”
“拉倒吧!”阿施的反应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像你们当年那样魂飞魄散,肝肠寸断?那是和修万里长城一样累的活儿,我还真没那个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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