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作者: 卡夫妥耶夫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20-04-05 06:07 被阅读0次

    老陈沉默了。他靠在椅子上,将烟向上吐。一根接一根。我没有打断他的沉默。他的脸像红色的热气球,仿佛随时都会爆炸。排档外面有人在争吵,那是这个夜晚最后一批客人,嘴里重复着响亮的“操你妈逼”,声音回荡夜空,震颤星辰,仿佛一天的尾声,一句问候语——“晚安”。我低下头,看着黑乎乎的落地风扇转着头,吹得桌子边沿的红色塑料薄膜飘飘荡荡。我仿佛吃得不是肉串,喝得不是啤酒,我捏串签的迟疑,咀嚼时牙齿上下碰撞的犹豫不决,都表明我在进行思索。

    然而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回想我和老陈的认识:两年前,我刚来到这座城市,独自一人,陌生,经朋友介绍住进这里的城中村。我的工作是广告文案,每天乘公交上下班,周末的深夜,我就到楼下吃烧烤,喝两瓶啤酒。而老陈是烧烤摊老板。因为来得晚,我几乎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客人。每当这个时候,老陈就会烤些小肉串,端一碟毛豆坐上来,他会开一瓶青岛给自己,坐下说,再来点?今天味道怎么样?熟了之后,我发现老陈很健谈,但是随着酒慢慢下肚,面红耳赤之后,就时常沉默,感觉思绪深沉,似乎内心不堪重负。

    有一次,过了许久,我问老陈,喝多了?老陈说,才几瓶?他抽出最后一根烟。我看到扭捏的红牡丹烟盒在桌上舒展了一些。他说,你多大了?我说23,属羊。他说,是吗?我点头。他说,我儿子跟你同龄。你们有点像,也都不爱怎么讲话。我见过老陈的儿子,有时老陈妻子会带小孩过来,妻子帮忙,小孩躺在婴儿车嘴里塞满自己的手指。我说,你儿子?老陈说,嗯。前妻生的,后来死了,被他的姑丈捅死的。那时他12岁。

    这种事都是新闻上读到,我没想到老陈有这样的经历。我在等老陈继续往下说,可是老陈沉默了一会,说,死了。才12岁。他似乎只是在自己脑海里过了一遍当时的情境,语言不可抵达,无法描摹。他的面庞前烟雾缭绕,迷惘,惆怅。我拍拍老陈的肩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这样拍过父亲的肩膀,称兄道弟。

    又过了一周。这天老陈板着脸,我想他兴致不高,可是送走顾客之后,他拖了把塑料椅坐在我对面,手里拎着瓶啤酒。我说怎么了?老陈说,没事,和老婆吵了嘴。她嘴里没涵养,三句离不开“你妈逼烂了的,老陈我跟你讲”,她觉得跟着我屈了料,年轻轻的。他将颗毛豆搁嘴里,嚼着味,突然话题一换,说起了他的妹妹陈兰。他说他妹妹是一名小学老师,在南城教书,很矮,一米五。他说,我儿子晓东12岁那年一米六了,比她高。这是老陈第一次说起他死孩的名字。他温柔地轻蔑道,我妹妹小时候就说要当老师,后来高考,第一年没考上师范,复读了一年,分数差更多了。她说,哥,再给我一年,一定行。老陈打断了自己,像喉咙有什么卡住。我看到他抹了下眼睛,擤了擤鼻涕,在薄膜上蹭了蹭手指。

    我说,阿姨很坚持。

    老陈继续说,那时我爸好赌,欠了许多外债,还借高利贷,每回过年,家里就来了一群人,很热闹,是讨债的。我妈生下我妹后身体出了问题,不去医院,也没钱。后来就躺在床上,有天早晨我妹叫醒我说,哥,妈没了。我妹没哭,她说我们妈那叫解脱。我就想,反正我也念不好书,所以初中就不念了,到就近的南城市打工去了。我就供我妹上学,她一直念我的好,所以晓东考上市重点初中,我妹二话不说让晓东住她家里。她那时已经结婚,在城里教实验小学,生了一男一女,丈夫做家居生意的。我妹来车站接我和晓东,她手搭着晓东肩膀说,我们家晓东都比我高啦。那时我和他妈刚离婚,晓东更不爱讲话,他只是低着头,捏着拉链上下滑动。我说叫小姑,他就叫了声小姑。我妹笑说,很腼腆。

    老陈那天一直聊他妹妹,没有说起他妹妹的丈夫为什么杀死晓东。回到租房,躺在床上时,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姑姑,有一年我父母到山西打工,我去她家暂住。姑姑对我友好,她走路脚尖总是踮起,搭着我的肩膀。她对她的俩女儿严厉近乎苛刻,我虽然备受优待,但总害怕有天姑姑冷眼怒视着我。在饭桌上,她筷子的方向总是向着我,如起重机一样吊起沉重的鸡腿放置我的碗内,我从命,默默承受。她说,喝点汤吧,跟姑姑客气啥。有天我看见俩姐妹在床上打斗,她们互相掐扭着对方的胳膊,抓起对方的头发,我坐在房间地板上不知所措。我想,她们在高压环境下需要发泄、释放,而我,有什么资格阻止她们?我默然地观看着她们,像个局外人。

    我坐在电脑桌前打字: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姑。我突然觉得这几个字在盯着我。我想不通,人与人的心理有时太过微妙幽深,某个眼神正淌过岁月,穿透胸膛直抵内心深处,根深蒂固,仿佛原本就是从心底生长、壮大。

    隔了几周,老陈问我,你好像很久没来了。我说,最近周末加班。我把一杯酒快速喝下,重新倒满。我说,老板就是个傻逼。老陈看着我,说,骂出来好,憋着容易憋出病。我说,老陈,不知道你懂不懂,资本主义?资本家压榨工人,可是马克思说了,再生产,什么叫再生产?连员工的休息时间都剥夺了,怎么再生产?让员工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你?你去花天酒地,雪月风花,最后英雄你当了,还不忘鼓励螺丝钉努力奋斗。无耻。螺丝钉就不是人吗?老陈似懂非懂,他眯着眼睛,抽了口烟,点点头,不置可否。过了一会,他突然说,可能下周我就不在这做了。我说,为什么?老陈说,听说搞什么文明城市,脏乱差的地方要关门,要拆。我说,操他妈。

    老陈把今晚冰柜里剩下的肉串都给烤了。烤鸡翅,烤鸡腿,羊肉串,牛肉串,牛板筋,生蚝,秋刀鱼,韭菜,娃娃菜,茄子,摆满了桌。老陈拖过来一箱啤酒,说,过几天带老婆孩子回老家,之后再看看情况。他盯着我看了看,又说,你应该很好奇,我的晓东为什么被他姑丈捅死的吧?我说,想过。老陈说,你看我每晚烤串,翻过来翻过去地烤,我就觉得那是在烤自己。我躺在床上,心里揪着,每天翻来覆去,胸口这插着竹签。烤完它们就轮到自己了。他突然转了话题,说,我妹妹也是死在那天。

    老陈今天说话时,脸部肌肉时有痉挛,像到了难处,在跟自己较劲似的。酒喝过半,我们互相打嗝,夹杂着对话。突然,老陈沉默了。他靠在椅子上,将烟向上吐。一根接一根。我没有打断他的沉默。

    老陈沉着脸,在脸部的阴影上隐隐有股黑气。他盯着灯泡发怔,灯泡上虫蝇环绕飞舞着。我看见老陈持烟的手在颤抖,明灭的火光吞噬着卷纸边沿,瞬间化作灰烬。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掉落地上。今晚老陈说的这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自己无法理解,胸口憋闷,胸口憋闷但是无法理解。老陈几乎狰狞了表情,像是对抗、压制着什么,又像是非要把什么赶出体内。我仿佛听到老陈重浊的呼吸。

    老陈继续说,那天我坐上火车抵达南城站时,已经夜晚八点多。我打了的,去了南城派出所。警察说,你是陈晓东父亲?我说对。接着他带我到一间办公室,把小区楼道监控录像调给我看。我还不忘向警察敬烟,下车时买的,我记得是盒玉溪。警察问,是他吗?我说,是,是晓东。警察接过烟。我说,那件衣服我认得,是我的,阿迪达斯,他说同学都穿名牌,我就把我穿的衣服给了他,他虽然十二岁,但是个高,穿着也行。我很紧张,一紧张就话多,我说,您不知道,他比我妹妹还高呢。说到这,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紧着,一阵疼。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控制下情绪,有些事要向你说明。我说,晓东不会有事吧?找到他没有?他是不是已经……警察说,你不用妄自猜测,跟我来,我们找个地方谈。

    警察推开门,我跟着他走,拐进另一间房,牌子上好像写着什么刑侦。另一个警察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抽了。警察自己点着,吐出的烟细长,撞在白墙上弹回来。警察说,你儿子晓东平时表现怎么样?这么讲吧,最近他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情绪有何异常?他盯着我。我说,他平时不怎么爱讲话,最近也都是他姑姑带着,很乖。怎么了?警察说,我们现在怀疑陈晓东是案犯。

    我看着老陈目光呆滞,望着半空,仿佛还停留在当时的吃惊中。他继续说,警察告诉我,从监控录像观察,前后两次进出我妹妹房间的只有晓东,目前已排除罪犯从其他出口逃脱的可能性。

    将近凌晨三点,排档空空荡荡,混合着油腻的尸臭味、呕吐的污秽以及酒精气味。一只流浪猫尖锐地叫了一声,一只垃圾箱倾倒地上。它舔舐着什么液体,在路灯下闪烁着黑光。我说,我们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老陈抬起头,眼睛眯着,他说,晓东啊,为什么?我说,老陈,你喝醉了。

    老陈骑着他的电驴摇晃着。我说,慢点。他的车下坡,消失了。回到家,我辗转难眠,脑海里画面丛生。我在房间门到卫生间的门之间来回走动。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拎起茶壶到卫生间接水,插上插座,泡开水。开水泡好后倒满一杯。我打开电脑。

    女孩六岁,她正吃着一片奶油面包,她刚醒。她用手背揉着眼睛,仿佛驱赶刚刚发生的噩梦的某个片段。她走到客厅,发现表哥卧室的门开着,于是她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她妈妈跟她私下里说过,如果发现表哥在房间里上网玩游戏,就告诉妈妈。她窃喜着,蹲下来,将半个眼睛沿着门边露出,她看到表哥宽大的背随着衣服晃动着,她听见指尖在键盘上在鼠标上嘀嗒嘀嗒地响,就在这时,她看到她的哥哥在表哥的床底下躺着,她不知道哥哥看到她没有,但是以防万一,她把食指贴到嘟起的嘴唇,嘘。她明白妈妈也给过哥哥指示,想不到哥哥已经深入“敌人”内部。

    陈兰像往常一样下班后先去菜市场买菜。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她深知学习的重要性,而最近,她发现班里有好几个学生都迟交作业,而且抄袭严重。最可怕的是,他们沉迷游戏,家长会上向家长反应过,跟他们说过自律性,家教的重要性,父母的行为对孩子潜移默化的影响,可是仍然有素质低的家长说,我们要能教育好孩子,还要你们学校干吗?还要花钱找你们老师上课干吗?陈兰想,从小培养良好的习惯才是真理。她想到了哥哥的孩子。她买好了菜,走出市场左拐来到街上。平时注意环保,所以她自己带着环保购物袋。她走路总给人踮起脚尖的感觉,上下一晃一晃的。一只宰杀好的鸡从袋口伸出黑爪,腿部黄油油的,都是鸡皮疙瘩,两根葱斜躺着露出半截。她很满意。袋子略显沉重,鼓鼓的,她的肩膀一高一低。走到楼下时,她的手机响起,是家里的电话,她挂了。她瞟了一眼电梯,人满为患,于是走向楼梯。

    几分钟后,她抵达她的家。钥匙掏出来时发出叮呤一声。

    女孩终于把面包都塞进了嘴巴,费劲地咀嚼着。她担心事情提前暴露,或者妈妈回家时的开门声给“罪犯”毁灭证据的时间。她蹑手蹑脚走到主卧室,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拿起电话筒拨打妈妈的手机号。她先掰开手指数了数位数,最后摁下一根手指,11位,没错。她听见电话里头“嘟嘟”几声挂断了。她有点生气似地把电话筒用力扣上。突然,她感到脖颈上喷着热气,隐隐听见紧密的呼吸声。

    陈兰打开门,喊了一声冬冬,接着又喊了一声玲玲。像往常一样,她习惯性地先走到侄子房间,看看他是否在认真做作业。她的哥哥曾说,晓东在乡下,我东奔西跑的,没时间管教,教育环境也不好,所以还是想让他在城里上学。她说哥你放心吧,晓东我会好好教育的。她哥说,以后要打要骂都你说了算。她发现那扇门虚掩着。她走过去,推开门,同时,她感觉像被门反弹回来,一个黑影窜出来,在她的腹部扑打着。她想说,你干嘛啊晓东,你弄疼姑姑了。她推开他,捂着腹部时才发现血溢出指尖,接着侧躺下去。透过门缝,她看见冬冬和玲玲躺在床底下,妹妹躺在哥哥身上,哥哥歪着头像不情愿似的。

    晓东丢下血淋淋的刀,去了趟洗手间,再去卧室换了件外套,外套背上印着白色字母adidas。他第二次回来在陈兰裤兜的钱包里抽出纸钞后数了数,一千五百元。他再次走出门,门“彭”地关上!

    写到这我感到胸口发闷,耳边老陈的话还在回响。此刻我听到我床头的手机闹铃音乐响起:

    你说我们要不要渡过那条河

    啊,那条河

    要不要渡过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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