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儿，坐在我对面，模样好俏皮！她梳着马尾辫，眼睛弯弯儿的，脸色粉白，明明很甜美的样子，却似乎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男子气。
大咧咧地。
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
“我是雷明春，小陶说你想听我的故事，我读过你一个短篇《我的成长》，挺喜欢的。”她对着我，一笑，眼睛更像弯月了，好像能将久病的人治愈。
“小陶和我是中学同学，我最近写一本小说，其中有一段流浪女的故事。因为没经历过，有些写不下去，她提起的你。”
“那找我正好，我有些零星儿的故事，讲给你听试试。你写完，第一个给我看就行。我特爱看一些击打人心的故事，就是不会写。”雷明春笑看着我，如此秀气的一个女孩儿，对她人却无一丝抵触和戒备，我很喜欢。
她是山东聊城人，那儿的人都为自己的文学传统自豪，又有着特有的豪爽。我喜欢。
“无论是否发表，我都第一个给你看。”我笑着，拿出了录音笔。
雷明春也笑了，笑里有一丝湿意，却又无所谓地遥遥头，开始讲了起来。
......
夜一
那天我刚铺好被子，准备睡觉。
进来一个男人，中等身材，膀大腰圆，看不出年龄，也许有四十岁，也许没有。我经验不足，辨别不出。
我还没来得及藏起心中升腾的恐惧，那人拍拍自己的胸，虚了一口气，轻轻地脱口而出：
“吓了我一跳。”
我倏地坐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紧张地看着他。他的手颤抖着，假装镇定却抖抖索索地取了钱，急急离开，都没再看我一眼。
我赶紧起来，看了一下手机。
两点三十六，凌晨。
我们被彼此吓着，在这个自助银行。
冷冷的冬夜，我睡意全无。
夜二
北京有一处，从几年以前就一直二十四小时营业，昼夜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我最喜欢。
我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
除了那几个图书大厦，我还没见到比那儿的书更全的地儿。
其实，我的喜欢不只因为这个。
要问别的原因，有人可以替我回答。
你听这段对话，我学给你——
"你从哪里来？”一个人在问另一个人。
“从宝鸡，来上访。钱用完了，想查一些法律知识，发现这里二十四小时，又可以随意阅读，就也睡在了这儿。我已经来一个月了，啥结果也没有，倒是读了不少的书。”
"您呢？”
“我嘛，有点儿惭愧。我写 了一本书，几百页的稿子，来找出版社，看有没有可能出版，就一直没回去，我的书也没出版。我想多看些书，白天捡垃圾卖，够吃的。夜里来读书，困了就睡在这里。”
“那，您呢？”
“我搞设计的，家就在北京郊区，离着远。这几天要参考一本书，修改完图纸就回。”这是一个瘦瘦的二十几岁的男生。
听到了没？
这就是夜间三联书店的一些读者。
这里能看书，还能御寒，有点儿小小暖。
我也是，无家可归，没钱买书，到这里来看免费书。虽然挨饿，但是有书可看。
夜三
昨夜，我睡在了这里。
因为这里，即便不消费也可以随意坐，没人给你白眼儿，还有热水喝。因为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寒冷的冬天，夜里有暖风。
我把大大的双肩背包放在一个角落里的桌上，手放在背包上，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背包里。
把头枕在背包上，我努力让自己睡下。不舒服，很不踏实。
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我醒了。
一个男生，大概三十岁左右，他坐在我的对面。
“我看着你挺有眼缘儿，我在西站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你愿不愿意一道去？”
”对不起，我没兴趣。”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确认我不会跟去，走向别处。
对啦，你猜的没错，这是麦当劳，北京站附近的一家。
夜四
这是一个两层楼的肯德基，在一所大学北门。因为位居大学，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门庭若市。不过，这里原本来往的行人就特多。
白天有白天的客人，夜晚有夜晚的来者。
已经深夜十一点，我背着大大的双肩包，走向为了节能已经关了灯的二楼，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如果来得巧，这个位置可以让我躺着，而不被图谋不轨的人发现。清早起来，还可以看一会儿书。
这次，我很幸运，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我把双肩包放在角儿。头枕着，人就躺了上来。
为了能暖和些，我又将长长的羽绒服脱了下来，盖在身上。
夜里，我还会被冻醒两次，但总体还不错，比外面好太多。
第二天早晨，我到洗手间，用温水洗洗脸，再略微地画一下妆，便又开始了找人。我在这家肯德基住了一星期，突然有一天它要重新装修，我得找新住处了。
夜五
其实我要说的夜，可是这个段子不是夜，是晨。我才从一个招待所大堂出来，那儿和我相伴的是一个刚离婚无处可去的时髦女士。
我的钱包里，还有十元钱。
我在想，我还能过多少天？
这家城隍庙小吃，最便宜的早点不是鸡蛋，是豆浆和小咸菜，还有白糖，这三样都是免费的。
其实，我只吃豆浆就能饱。一碗热热的甜豆浆，我的小胃就满足了。可是，我怕我只喝豆浆会被驱赶。
所以，我每天会点一个茶蛋，一元钱一个。
然后会找一个最靠边儿的位置，开始就着茶蛋喝豆浆，吃小咸菜。我真想喝两碗豆浆啊，可我喝不下去，胃太小。
我已经从最初的脸红红的，连眼睛都不敢睁大变得面容呆板。我好想照照镜子，我不敢。
夜六
你来过吗？这里是美丽的圆明园。
今天我去附近的村庄找人，等到夜间十二点，也没等到。
旁边是村庄。我实在无力可走，夜太黑，又太冷。
我怕被人看见，怕有坏人。
四处寻觅，我想看有没有藏身之所。
终于，我看见了圆明园的门口，这块石牌，很大很大的，你去过，你还记着它吗？我就把自己放在了它的后面。
我发现，我还是能被人看见。从东西两面过来的人，都能看得见我。我躲在它后面有用吗？哪怕掩耳盗铃也有点儿用吧。
于是，我的夜就在这里度过。
我睡在了石牌后。
西北风，对着我的后背，吹透了我的身。
只有麻木。
我的身后，是曾经破败现在又美丽的圆明园。
雷明春讲完了，笑带着泪。
“还行吧。”
“很行，我竟不知是这样的。”我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明明感觉到了什么。
“这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有勇气说出来，你得把它写出来。”
我笑了,她也要笑了。
人生多不易，笑意存肝胆。
本故事雷鸣春口述，细雪如烟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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