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选自网络）
之一 最后的歌
——某年捡骨，置父亲三十九龄之头颅于掌上，刷其泥垢，凝睇甚久，有感。
沉默的秋日山冈紫花霍香蓟占领无人墓域
你的头颅在我掌中发亮不断以闽南古礼呼唤你
据说漂泊的灵魂得以安息。
煤油灯闪烁你的身影 童年的我
躲在八仙桌底逗弄金龟子的翡翠翼
一根黑线绑住虫脚 飞哟飞哟
逃不出我的手指
虫影映在你的白衣上 你弯腰问我
躲在神桌底下玩什么把戏
遂应验鬼节那晚 你终于逃不过死神的捕魂绳。
然而你总该记得多雨黃昏
我独自跪在你的墓庭低泣
辨识鸭跖草践踏我们的痕迹
我确实是你预言中迟早要离乡背祖的女儿
不断收集浮云 制造废墟。
我竟无法告诉你的头颅 世间仍有浓蜜值得牢记
海水漫过我的肩头时 曾呼唤你指给我冥府之路
另一个世界也飘毛毛雨吗
你居住之处有火宅与冰牢吗
曾对阳世女儿预警碎骨之途吗
为何我从未躲过劫数。
刷亮你的头颅之后 你都干净了
决定放你走
从今起 不想不念不提起无须舍下
人生草草一场
我已习惯去空旷的地方放牧自己 并且随身携带
一株盛开的蟹爪兰
预先为我清除头颅内的污泥。
写于一九九三年
之二 相逢月台上
深秋时分，一个寻常的清早，我伏案书写，这本书刚进入末卷，死亡气息在纸上弥漫，笔尖常因回忆过于壅塞而停了下来。
来了一通电话。一位在大学任教的朋友，像热心的路人，描述一段曲折的寻人路径；她的学生帮一位外系学生问她，关于我的联络方式，她问我愿不愿意给?我问：那学生为什么找我?她提到一个名字，这个外系学生是这人的女儿!
这个名字重新出现，距他辞世已悠悠二十年了。
当日，电子信箱来了一封信。
简媜老师，(或是可以改口叫简媜阿姨呢)：
说实在的，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真的很紧张，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的父亲?也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和我多说一点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总之很多复杂的情绪，包含着期待、紧张、担心、兴奋……诸如此类。
第一次听到简媜阿姨您的事情是奶奶提起的，当时我初一，去参加文艺营。那时候听完您的演讲，似懂非懂，然后我拿着书找您签名和合影，却不知道该如何向您提起父亲的事情。
因为一份作业，需要画出家系图，所以我开始寻找我父亲的资料，在网络上发现了您《胭脂盆地》写的那篇《大踏步的流浪汉》，一面读，一面认识了我的父亲。
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是不断听着一些父亲开朗有趣的一面，却从来不知道其他的事。真的非常感谢您为我父亲留下了这么一些文字，让我能够拼凑出父亲的模样，让我在二十一岁的这一年终于知道更多父亲的事情，读到了父亲当时对我的期待。
真的很多很多的感谢。
本来想要亲笔写信给您的，但是不知道若是寄去出版社，您是否会收到，于是我请文学系的学妹帮我问系上老师，辗转问到您的mail。
祝您一切平安，身体健康。
L
我读了又读，试图从字里行间窥见二十年间一个生命的成长，以及如何在每一刻度成长过程隐藏“没有父亲”的缺憾。这缺憾，我是知道的。
我取出旧作，二十年来不忍再看，如今，因着这则电邮，鼓起勇气重阅，往事逆风扑来，历历在目，读到：“第二殡仪馆告别式中，你的女儿，安静地吮吸奶嘴，盯着爸爸的遗照看。她才一岁多，还不懂悲伤。等她长大学会认字，她会从这篇文章知道，她的爸爸在生命最后写给简阿姨的信中曾提道：‘这孩子遗传了我的面貌，看到她一天天长大，成了我的生命最大寄托。‘ 她会了解父亲的爱，以你为荣而坚强地替你活下来。”
忽然明白，在沧桑世间是有拈花微笑的可能的！依着文字的线索，这孩子找来了！我想这是天意——不，是二十年前以三十七岁英年而逝、看不到女儿长大的年轻爸爸的心意，他要我履行文字承诺，与他女儿见面，亲口告诉她父亲对她的爱！
L宝宝：
收到你的信很开心，你应该早点跟我认亲的。
你的爸爸活在很多人心里，用他特有的温暖的方式。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你爸爸的告别式上，没想到你这么大了。如果你爸爸还在，一定是那种溺爱女儿到不像话的爸爸。
你住哪里?家人都好吗?我很乐于跟你见见面聊一聊，什么时间方便?现在几年级?快告诉我吧。
简媜
简媜阿姨：
大家都很好。我已经大四了，住在学校宿舍。我目前因为在实习，所以只有假日比较有空，平日的话，只有礼拜五的晚上。不知道这样的时间对阿姨来说方不方便?
L
L:
我们在小碧潭捷运站碰面，你一出捷运车厢就站在月台上，我们在月台上相认吧。我带你去一家咖啡厅，有个江阿姨也会来，她也是你爸爸的同事。
简媜
多么奇异的约会，这样的心情不是我这岁数的人该有的。小碧潭站，步出车厢的乘客一 一往闸门走，我寻找高颧骨男子可能遗传出来的女貌，有个年轻女孩的脸略有几分相似，她也看了我，现在，月台上只有我跟她，我叫了名字与她相认。
这一刻，我觉得，我仿佛是她爸爸。
是个多么光辉灿烂的女儿啊！是每个做爸爸的愿意为她做牛做马、恨不得放在口袋里像保护公主一样保护她的那种女儿。她落落大方，毫无时下女孩的浮华俗气，谦和有礼，遗传了她父亲的朴实与独立自主，是一匹可以驰聘的黑马！
温暖的咖啡厅里，我们三人的秘密相聚像是失散多年的某种关联又黏合了。某个刹那，我以为那个爽朗热情、笑声响亮的壮年男子回来了，我们三个下了班的同事窝在咖啡厅聊得正起劲，二十年风雨沧桑是墙角某一本卷了页过期杂志的封面故事，与我们无关。某个刹那，我闪过一个念头，生与死并非割裂，其实一直接续着，只是换了形式。
我问：“成长过程，没有爸爸陪伴，会不会觉得缺憾?”
她说还好，同学、老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没有缺憾，但聪明的孩子自有一套包扎伤口的法子吧！
分别后，又通了电邮。
L：
我与江阿姨都很高兴与你见面，看到你长得又懂事又漂亮又有主见，真要嫉妒你的妈妈喽，有这样可爱的女儿一定很满足！
你也帮我弥补了一些遗憾，知道你这么认真地要活出自己的人生，使我心里因为二十年前失去一个好同事好朋友的遗憾得到了安慰，可见你的存在是多么重要！
我相信你爸爸一定护佑你，因为我绝对绝对相信，你是他最爱的人！
深深祝福
简媜
简媜阿姨：
很开心能与您和江阿姨见面，在七张的月台上就看到您的身影，那时还在猜想是不是您?没想到，直觉就这么准。我想大概是缘分吧！
真的谢谢你们，告诉我很多我不曾听过的关于父亲的事情。当您问我过去那段时间是否有些缺憾时，想一想，当时是说谎的。我也因为失去父亲，反而父亲似乎成了我心中的神一般。每当遇到困难或人生必须做出选择时，我都会暗自问问“心中的父亲”，我该怎么做，该怎么选择?
至今想到父亲，偶尔还是会难过，但更多时候，我还是从父亲那儿得到很多的力量。
L
我想象，“心中的父亲”拥抱女儿的情景，是虚，却也是实。
这一场相逢，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要帮死神说几句好话；消失的只是形，从生下孩子的那天起，父爱或母爱，从未远离。也仿佛在为我的书写作结，如同二十年前他离世前所领悟的真理，这真理如今在我眼前印证：
生生不息。
之三 完成
天若有情天会老，地若无情地会荒。我们扎根于有情大地，仰望亘古无情的天，于其间遇合离散，领受悲欢爱憎，或长或短都叫一生。或许，生命的真谛，不在于带走什么，在于留下什么；不在于如何开始，在于怎么结束。即使是出生即夭折的婴儿，都要奋力地在母亲心中留下永难忘怀的婴啼，更何况得寿之辈?若只摆着空摊子，醉生一场，又何必这一趟?若是埋首耕耘、尽情度日，得者衍育了子孙、善尽了职责，早逝者发扬了华彩，以己身说一场生死大法，则皆是不虚此生。我们的生命，是他人死亡之延续，来日，我们的死亡也将启蒙他人。生是珍贵的，死也是珍贵的，生只有一回，死也只有一次，我们惜生之外也应该庄严地领受死亡，礼赞自己的一生终于完成。
功德圆满的人生，应该是指能让生者在悲痛之中犹然感受到力量的：爱的力量、智慧的力量、道德的力量、奉献到春蚕丝尽的力量、在岗位上燃烧至蜡炬成灰的力量，这力量鼓舞生者，鞭策来人，源源不绝，死亡不仅不能消灭反而彰显了它的价值。即便是一家屋檐下，目不识丁的老农，胼手胝足种作，养护幼雏成人，传下坚毅的精神，亦是大成就，一生圆满。功德，岂止在头衔而已。
而中途被迫离席的人，或心愿未了，或壮志未酬，或难关未破，一生戛然而止留下未竟的篇章，那篇章必须由生者续笔、补缀，了却心愿、酬了壮志、破了难关，替他画一个圆。是以，活着的人，除了活着自己的，也必须伸展臂膀，替逝者解除遗憾，让他得以安息。死亡，岂是一无所获之事?我们从中领悟爱之无限，愿之无穷，领悟人生峰顶，那风景叫“无憾”。
当我们埋首耕耘、尽情度日，分内有多少寒暑不妨听天由命，得多少福禄功勋，任凭浮云去注定。生命的意义在付出过的每一滴汗水、品尝过的每一口滋味、了悟的每一桩道理，汇整之后做出了给与——生命是为了其他生命而存在的，生接续了生，扩大了生，是以生生不息。
当休息的时刻来临，有何可惧?死亡，是完整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一种完成。朽坏的独木舟还给大地，卸下的包袱交给世间，爱留给心所系的人，温暖赠给四方，那辽阔的自由赏给灵魂独享。
当此时，笑意自内心深处浮出，谁会在银闪闪的地方等着，不再重要，无边无际的自由与愉悦荡漾而来，只存一念：
带我走吧，风，
我是落叶，我是空。
（简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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