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毕业,广州闯荡一年,2001年进上海周边一个城市的一家500强企业的工厂,到2014年出来,在公司整整呆了13年。
两千年初,那是当地开发区最大的外资独资的快销品工厂,全自动化生产线,普通工人要求高中毕业,正式员工要求本科毕业,至少要有两年工作经验。说是面试者众多,进去极其困难。
有亲戚在厂里面做管理,破格推荐,但是在进去之前,苦苦准备下,笔试三次,面试三次,一关接一关的过,时间长达两个月,最后一关,两周过去了,都迟迟不通知我结果,我都放弃希望了,人事才通知我入职。
进去之后做的品质技术,工资不菲,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发80%,税后就已接近3K。当时离工厂最近市区的房价不到一千。记得当时,公司的销售总监,找公司借了大几十万,抵押自己的房子,跑到附近的上海开始囤浦东开发区的房子,一囤积就是几十套小拆迁房,说是白菜价。
去超市,采购日用品,买菜的时候不看钱,拿得满满一袋,到提不动,也就不到一百块钱。当时,感觉生活无忧无虑,比起之前在广州的快节奏和高压力,这个临近上海小城市的开发区工厂,同事们做事风格都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淡季工作上班8小时,旺季上班12小时,一年稳定4个月旺季,8个月淡季。生活安逸,有条不紊,节奏稳定,一年又一年,身边的同事基本没有离开,只有慢慢扩产,不断进来的新同事,又融入到慢节奏的团队里面。这样的日子,好像可以一眼就望到未来。当时想到,就这样呆在舒适圈里,衣食无忧,也许一辈子就这么安稳地过去,对于胸无大志的我来说,也不错。
品质技术做了三年,又去做市场质量两年,又转到原料质量两年,计划仓储管理的人离职了,万金油的我又接手了过去。期间,结婚,买房,生子,开始不止负担一个人,身上的压力渐渐大了起来。
32岁的时候,和周边城市的一些大学同学聚餐,毕业十年后第一次大型聚会。席间,大家聊起来自己的现状,赫然发现,原本引以为傲的工资,竟然已经陷入了平庸。2001年的3K,到了2011年,竟然还是3K这个档次,不过到手的从3K出头到了3K顶部。而那些普遍毕业只拿1K不到工资的同学,不谈那些做生意,跑销售的,就只说在和我类似大企业打工的,竟然已经没有比我低的了。
你工资涨得很快啊,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起同一个大学宿舍的同学,他和我大学玩得比较好,毕业后进了一家国营的大化工厂,记得毕业第一年的时候,他还给我诉苦,转正后才拿8百不到。他摇了摇头,叹口气,开始就一年涨一两百,最近两三年才多了点,一年涨三四百,涨了十多年,才涨了两三千,现在也只拿差不多四千不到。买个菜都战战兢兢,讨价还价,现在物价实在涨得太快了。
你呢,应该最少有五六千了吧,我记得你2002年都可以拿3K多了,那个同学问道。
嗯,差不多差不多,我犹豫着,点了点头,急忙转开了话题。已经不记得心绪是多么复杂,只是当时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那次十年聚会后,我回到家里。拿出了整理在一起的工资单,翻阅起来,2002年增资50,2003年增资70,2004年增资100,2005年增资120,2006年增资130……2011年增资150,一直到2011年,十年总计增资一千多一点,而因为五险一金和税多缴了两百多,实际到手增资了不到一千,十年的时间。
我翻阅着工资单,心里变得冰凉。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去菜场买菜,第一件事就是看价格,看着贵一些的菜,嘴巴里的埋怨也不知不觉变多了起来。而这些,什么时候改变的,我竟然毫无知觉,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容纳并接受了。
每一次,公司的年终大会,总经理都高谈阔论,自从建厂以来,哪怕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持续恶劣。但我们公司依旧考虑到员工和公司的共同发展,已经连续增资十几年了,以三位数增资的金额,已经持续了好几年,还会依旧持续下去,然后管理层带头鼓掌,引起底下职工的雷动掌声。
我想起那一幕幕,想起公司的节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快了起来,我的事情一点点多了起来,我开始一身兼任几职。而这十年来,我的生活圈,也完全限制在了同事和家人圈子里。我已经安于现状很久,每天两点一线,回家就是放松或者陪小孩,周末也是宅在家里玩下游戏看下小说,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外界的薪资环境了。
我上网,十年来,第一次查询相关招聘网站。电子,汽车相关制造业,一个个的高薪聘请。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快销行业整体的薪资水平停滞了,就如同按了暂停键一样,就和货架上十年不变的售价一样,现在快销行业的薪资成了制造业的薪资最底层。一个大型民营快销企业的品质经理,也只税前五千一个月。而像我们这种外资独资的企业,一个资深工程师也只税前四五千一个月。
我上了班,和同事们聊起来,薪资的事情。同事们都七嘴八舌地加入,埋怨整体行业的不景气,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电子行业,汽车行业的都看重经验,和快销品完全不一样,像我们这种三十几岁,半路出家的,除非从基层做起,否则你没相关经验,都不会要。但是别的公司,怎么可能找个三十几岁的老油条,去做基层呢。
还是安心做事吧,年纪大些的同事发完牢骚,总结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些民营的,连五险一金都没有呢,年终奖说不发就不发。这里一年两个月的年终奖是稳稳的,之前这里做了七八年的一个实验室的品质,跳到周边的民企,一个月说是涨了七八百,五险说过一年才交,公积金也没有,年终奖说要看效益。算下来,比他之前的收入都要低,何苦呢,还不如不跳。
我听了,没有出声。回去后,在网站上,试着向那些大型的,外资或者合资的电子行业,汽车制造业相关的投了简历,只是最基础的质量岗位和计划仓储岗位,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丝毫的回音。一连,投了二三十个简历和求职信出去,甚至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我没有放弃,又向民营的小型汽车制造业相关的投简历,甚至就是那种不足100人,注册资金只几十万的小企业,投递简历,哪怕工资和现在的持平或者略低些。几个月的等候过去了,依旧,投出去的十几个简历石沉大海。
终于,我对自己说:是的,也只能这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彻底断了和同学们的联系,他们召集的聚会,我推托着,太忙太忙,你们去玩吧,有空我们再聚。然后,看着同学们聚会的照片,心里百感交集。
而事实上,为了求生存,公司开始规模扩大转型,人员不再增加,我做的事情也变得更多,变得更忙起来。即便周末,深夜也是电话不断。即便难得家里人照顾小孩,我和老婆出门玩几天,都是手机不离手,一到游玩的地方,就要找充电的地方,然后定在那里,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过后不久,为了提高收入,老婆换了新的工作,要经常出差培训,她也忙碌了起来。
就这样,没有时间带小孩,没有钱去参加好些的培训班,我和老婆的争执变得多了起来。
老婆说你就不会想下办法吗?这样下去,怎么办?
我说,怎么办,我找不到高薪的工作,又不是没有找,我发了那么多简历,都没有一个人回的。而这个行业现状就是这样,你要我怎么办。去跑到别人公司门口,跪下来求别人收留我吗?
我们一边争吵,我一边不停接着公司的电话。就连吵架,就连生气的情绪,都被迫断断续续……
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种无力,哀痛,想发泄又不可得,甚至连自怜自艾的情绪都不能有,持续不停地被忙碌的工作打断。
用不停地工作来麻痹自己,来停滞家庭的矛盾和对未来的思考,那种被迫的饮鸩止渴,现在想起来,依旧心酸。
这样噩梦一样的生活,争吵,忙碌,和解,争吵,忙碌,和解,争吵,就这样循环往复,从13年到14年,持续了两年。
直到14年的那个夏天,我低烧不退一两周,而因工作,拖着迟迟无法请假去看病,到最后发烧到41℃,全身抽筋晕倒,后被路过的人叫120,被送进医院急救。
即便我神智不清,经常陷入昏迷,卧床不起,连手机都无法握住,接下来的一周,公司依旧电话轰炸不断,即便深夜也不停歇,丝毫不管你的死活。
我才痛下决心,没有考虑后路,破釜沉舟。没有理会领导的“善意”劝告,你在这里呆了十三年,已经无法适应外面的社会了,当心出去就失业。我依旧笑得很开心,递交了辞职报告。
我再没有犹豫,毅然离开了那个呆了整整13年,拥有着我全部青春回忆的公司。
随后,34岁的我,找了一份离家50公里,来回路上五六个小时,比原有薪资还要低20%的,汽车制造业最低端的汽配公司工作,开始重头做起。
之后的心酸和艰辛,努力和拼命,6年内,跳槽4次,从一个基层管理者,直到大型车企的高级经理,细节就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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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的年初,我约了快销工厂里原本的十几个同事们,出来一起在酒店吃饭。
绝大部分同事,比我都年长,已经6年没有见了,大多已经早生华发,两鬓生霜。
他们聊着,说着厂里的事情,嬉笑怒骂,那些情景熟悉又陌生,除了时间变幻,还是那些人,那些事情,在工厂的圈子里,一次次的重复着,一样的开始到一样的结束。我微笑着,听着,给他们敬着酒。突然发现,我和他们,已经很难聊到一起去了。
酒足饭饱,我说,我还想回工厂看下。
好的。我之前的上司,生产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让班组长带你过去看下,不过,除了加了一条大生产线,其他的,一点也没变,没什么看头。
我说,就只去看看。
叫了代驾,带着那个班组长和需要上夜班的质检工程师,我进了工厂。
果然,没有任何变化,入口的岗亭,门卫依旧关着门,开着进出的栅栏,躲在门卫室里。一堆员工正在温暖的门卫室里,和门卫聊着天。
入门那长长的林荫道的雨篷下,停着一长排正在充电的花花绿绿的电动车。
车辆越过配料车间,灌装车间,包装车间,来到办公楼的小楼入口。
我下车,走进小楼,经过风淋和停用的水浴间,打开了质控办公室的不锈钢门,明亮的灯光下,一群质检工程师坐着,站着。有的忙碌,有的正在和产线的人闲聊。
看到我进来了,纷纷转头看向我,某某,你来了。都说你现在发财了,当老总了。我笑着摇头,寒暄了几句,打量着四周,环境依旧没有变,6年过去了,那些仪器还是摆在原来的地方。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众多的质检工程师里面,还是多了几个年轻的新面孔。
和他们打过招呼,我穿过质控办公室,上了二楼,穿过长长的车间参观走廊,上了三楼。三楼第一间的综合大办公室,就是我最后几年办公的地方。
借着走廊的灯光,越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户,我可以看到,办公室的最后一排,原本属于我的那个暗红色的老式办公桌。办公桌旁的墙壁上,还是贴着我用来防止掉墙灰的一大块灰色的墙布。
我看着办公桌,上面的摆设还是那个显示器,左边一个文件夹层,右边一个文件篓和一个小盆栽,盆栽旁有个水杯。
旁边陪着我的那个班组长说,你看吧,一点都没变,就连我们用的电脑都和当时一样,你那个时候,才换了电脑两三年,现在还没到十年,IT部的都不给换的。
接替你的那个,觉得你的办公桌设置蛮好,所以也都没动,还是按照你的摆法摆的,所以应该和你走的时候差不多。
是的,一切都没变,变得只是我自己……
我恍惚看向前方,视线穿过面前玻璃反射的已两鬓斑白的自己,仿佛能够看见:那从早到晚,灯光一直通明的办公室里,那个年轻许多的自己正在穿梭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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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真的吗?他兴奋地低声叫着,来上班的第一年的年会,就抽中大奖了啊,怎么运气这么好啊……这是我这辈子中的第一个大奖了…………要好好纪念下……正好可以请大家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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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喜欢写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哦,以后,如果可能,帮我写出来,不用通知我的……一个穿白大褂,满脸络腮胡的同事,神情憔悴,两眼通红,和他说着话………他点了点头,许诺说,我会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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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着工资单,很开心地跑到文员那里,今年形势不好,但是又加工资了……对了……看着文员的白眼,他揉揉肚子,你有什么吃的……肚子好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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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进办公室,对着每一个同事发着大红色的请柬和喜糖,苦尽甘来,我要结婚了,谢谢大家,一定要来啊…………发着发着,他眼眶红了起来……真的,能够结婚,真的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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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牙切齿地快速敲打着键盘,排着改动了很多遍的生产计划,终于改完了,输入了系统,他长舒了一口气。突然,一个品质工程师冲了上来,说检测的机器坏了,品质得不到保障,所有的产线要停机。天啊,计划又要改……他捂住了胀痛的双眼,欲哭无泪,又要花好长时间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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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会上,他和工程部经理吵了起来,争执得面红脖子粗,你昨天说的只检修三个小时,怎么拖成了5个小时,又不通知我,导致产出都不够,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不通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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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他看着办公室的同事,聊天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我小孩出生了,六斤七两的千金……这个请柬就不发了啊,我明天带喜糖过来,愿意来玩的就过来玩,不用送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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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做事的,半夜就不能及时调整计划吗?每个月的手机话费都是白给的吗?厂长在办公桌前,敲打着桌面……他面红耳赤,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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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和老婆吵架了……别郁闷了,看开点。女人,要哄得,一个年长的同事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看我,从来都不吵架……你别听他的,他家里的搓衣板都跪烂了吧……另一个同事在旁插嘴道……大家笑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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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三年,一件又一件的往事,汇集着,就这样破开记忆的薄冰,肆无忌惮地冲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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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鼻尖有些发酸,回过神来,急忙用手捂住了脸。旁边的班组长开玩笑着说,怎么,睹物思情,要落泪了啊。
我深深呼吸,摇了摇头,放下了手,笑了笑,哪里啊,只是刚才……酒多喝了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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