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小说)

作者: 尘凡无忧 | 来源:发表于2021-06-22 21:36 被阅读0次

    他一个人在邮轮餐厅里临海的餐桌前极为绅士地用餐,大海自脚下向四面展开。每次坐在这个临海的位置他都觉得自己像只海鸟,高高地飞在大海上空,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某处回荡着海鸥悠远清越的啼鸣。

    这时一位气质端庄温婉的女士像一阵裹挟着花香的清风来到他面前,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婷婷袅袅地坐下来。

    这是一顿多么甜美的晚餐啊!他的心情像脚下的海水悠悠荡漾,更为美妙的是,那位坐在他对面的美丽女士竟然也生出白色翅膀,跟他一起在大海上空比翼盘旋……

    就在彼尔快活得几乎整个人真的要飞起来的时候,珍妮用力拖动餐椅的尖利刺耳的响声惊醒了他,一下子跌落回沉闷的现实里。他不被觉察地皱了皱眉头:真是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这么……彪悍。他犹豫了一下,避开了“粗鲁”这个词。

    珍妮原来不是这样的。转而他又在心里叹气,无奈地承认:或许珍妮原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当初他是用爱情的眼光看她,而她也披着一件爱情的华美衣裳。

    双重的假象加在一起就是绝对的谬误了。所以错误的发生并不是因为他太愚蠢。彼尔的嘴角挂起一抹自嘲的微笑。这世上有谁没有被爱情捉弄过吗?他幸灾乐祸地想。他越来越觉得大家其实都一样。

    之前他可没有这么通透。他也曾为生活苦闷得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尤其当他意识到面前这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再也逆转不回当初那个小鸟依人的女人,而他则对她彻底失去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婚姻里的男人女人,尤其年轻时候,就像两台马力发达的对撞机被迫面对面相撞,几次惊心动魄的对撞下来,那个他曾为之心动的可爱女人就消失了,他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动物的恶习,那些恶习一旦出现在美丽迷人的女人身上,截然对立的反差就会让人更加失落,也更为人所厌弃。

    简直像花言巧语的欺骗,甚至玩弄。彼尔恨恨地想。他憎恶玩弄。但他不知道自己被谁玩弄了。他找不到罪魁祸首。他想不通人类为什么要给自己布下婚姻这个陷阱,并且用婚姻的产物——孩子,来封住陷阱的井盖。他更想不通,若婚姻是陷阱,为什么有的人身在陷阱看起来却那么幸福,而自己却这么不幸,娶了善于伪装的珍妮,给自己带来各种花式的痛苦。

    有一阵子他整日沉迷于思索,追问得上帝都头痛了也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有一天忽然醍醐灌顶,他想通了——他看到的别人的所谓幸福不过是假象罢了。

    每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鸡飞狗跳的家庭。他不容置疑地下结论。虽然他有时也觉得这非常偏颇,但是这种结论多么安慰人心啊。不然难道单单他运气这么坏,摊上骄纵蛮横的老婆?要知道即使现在,珍妮在外人眼里也是一个优雅贤惠的女人。

    不可能!普天之下女人都一样!彼尔忍不住吹了一个得意的口哨,眉间一片晴朗。

    谁都逃不过婚姻这个魔咒。任何女人,别管之前是多么温柔顺从仙气飘飘的仙女,只要一变成男人的老婆,尤其再生了小孩,那就是一片白羽毛从空中落下来,变成了能把水泥地砸出大坑的黑陨石。彼尔的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伤口似的凹地,从上面看下去像个深渊。

    为此他还专门总结出一句可以写进世界名言录的句子:“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是老婆;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是别人的老婆。句号。”

    这句话有效地镇压住了彼尔每每烦恼至极想离婚的苦心和偶尔对别的美丽女人垂涎欲滴蠢蠢欲动的春心。他现在已经爬出了痛苦的沼泽,可以清醒理智地看待问题了:珍妮可怕甚至可憎无非是因为她是自己的老婆,放大镜之下,没有一块玉石没有瑕疵,何况吃喝拉撒腌腌臜臜的人呢;而别的女人可爱,也无非是因为她们还不是他的老婆,他还没有机会拿放大镜观察她们毛细血孔里藏着的各种污垢,仅此而已。

    这样一想,他的世界立即天宽地阔了。所以虽然对现实生活一肚子不满,他却既没有大吵大闹离婚,也没有流传出什么授人以柄的风流韵事。他看上去几乎像个完美的男人了……除去珍妮一点也没有放松对一个完美男人的折磨。

    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彼尔的思路被珍妮隔着客厅喊过来的话打断,粗野的嗓音就像在空中飞舞的大棒,使他禁不住摇头。珍妮那种娇滴滴的柔媚的声音几乎不对着他使用了。她现在一天到晚像吼孙子似的用粗野的嗓音吼他。

    女人真是魔法师,连嗓音都能变来变去。彼尔一边按照珍妮的吩咐开始整理餐桌一边闷闷地想。

    不过珍妮的怒气冲冲从某种程度上对彼尔也是成全,让他记起自己拥有的另一个世界,他总是飞快地甩开珍妮的大棒的包围逃到那里去。有时候,比如不得不坐在一个餐桌吃饭,为了摆脱冷漠的空气,彼尔的灵魂也会循着一条惯常的路轻捷地跑走,既远远地逃离了珍妮拉得比饭桌还长的脸孔,还可以尽情在各种各样的餐厅跟千姿百态赏心悦目的女人共同用餐,这使他常常即使面对着冷脸的珍妮和一桌不怎么美味的饭菜也吃得神魂颠倒。

    没有比这种逃离更让彼尔快活的事了。他的灵魂在离开地面九尺甚至更高的地方搭建了另一个世界,他在那里过着他想要的随心所欲的另一种生活。

    幸好人生有大脑,彼尔暗自庆幸。大脑里的画面只有自己可见,那是个私密而美妙的空间。他常怀着深深的怀念想起父亲的话,“运用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具有神奇的力量。”

    的确如此。只要他一想到父亲,须臾就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和他在饭桌上吃饭。父亲总是心事重重但尽力显得轻松快活的样子。他的母亲在他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想念母亲的时候,父亲就会引导他:“闭上眼睛,你只要一想,妈妈就会来到你身边。”

    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妈妈果然就微笑着出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能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那种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找却从来没有找到过的味道——那是无尽的爱的味道。

    他从那时知道了,“想”这个字有多神奇,并学会了熟练地派遣他的灵魂——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这种身外化身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本事让彼尔颇为受益,他确信,爱,财富,地位,声名,甚至永恒,所有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在想象的世界里都触手可得。

    不过强大的想象力也给彼尔带来不少烦恼。“嗨,你的灵魂去哪儿了?”这是他听到的最多的一句问话。对此他只是笑笑,并不回答。他不以为有必要跟谁探讨他的灵魂的去处。他曾经试图跟珍妮分享过,但珍妮起初懵懂而后嘲讽的眼神让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要他怎么跟他们解释,那时候他的灵魂在另一种与现实迥然不同的生活里。那种生活不被身处的琐碎忧愁和痛苦打扰,只有欢愉,只有灵魂喜爱的人物景物,那里永远发温和明亮的柔光,是灵魂最好的休憩地。

    不言而喻那里是天堂,永恒的天堂。造物者让人类有了头脑,就是把天堂拱手送给了人类。那些懂得运用大脑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天堂的人,是国王里的国王,上帝中的上帝。但总有一些愚人苦苦寻找天堂却不得其门而入。

    彼尔能认得出那些寻找天堂的人,他们都有相似的特征。假如将每个人的婚姻生活比喻成一段长长的私密隧道,这种人往往从一端进去时是如花少女英俊少年,从另一端出来则面目全非,好一点的变成一个充满褶皱的紧缩的果核,差的则变成一片布满虫眼和蛛网的干枯的叶片,时间的风稍微用力一吹,就会把他们吹消散。

    没有人能够猜测出他们在不为人知的生活的隧道里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一点,人类惯于对什么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然而彼尔知道答案。

    生活这场战争,凡是能坚持下来的,都是英雄。能够坚持下来并且毫发无伤的,简直是神!彼尔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碟。他现在时常深刻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他也算是见识过那暗无天日仅容一人侧身而过逼仄的折磨的人了。

    唯有想象,不屈不挠的想象能拯救生活。假如没有想象,彼尔试着想象了一下,生命将是一段多么无趣的旅途,尤其处在不快乐的生活之中而不能摆脱。

    珍妮性格的暴躁让两个尚年幼不懂事的儿子也无法幸免于灾难,彼尔能够感觉出小小的他们也生活在郁闷之中。“想象,就是跟不快乐的生活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想象幸福。想象你想要却得不到的一切,在想象中得到它们。想象会使你得到安慰变得强大。没有人能剥夺你想象的权利。更没有谁能杀死你的想象力。只要拥有想象力,你就拥有不可战胜的力量。”彼尔不停用自己仍晦涩的理念教育两个儿子,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彼尔想。

    “不要跟生活硬碰硬。要学会逃离,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彼尔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句话,要不就是他自己思索沉淀出来的智慧,他将它捧为至理名言。

    想象为在痛苦里走投无路的人开辟了道路。现在彼尔已经懂得如何机智地避开与珍妮发生冲突,并练就了从高处俯视咄咄逼人的珍妮的本领,慢慢对她生出怜悯:没有灵魂的人多么可怜啊,彼尔居高临下地叹息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其实可以过另一种平和甜美的生活。他们总是抱怨,越抱怨越糟糕,越糟糕越抱怨,简直落入了生活的圈套——生活设置出这种死循环,然后以看着人在里面挣扎为乐。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逃离生活那些不怀好意的圈套的捉弄。大彻大悟的彼尔几乎可以给迷途的人做灵魂导师了。假如有人倾听,他一定会滔滔不绝:“想象另一种生活就是用来逃离苦闷的现实的,它可以把人的灵魂引到远离泥淖的世外桃源……”

    在彼尔看来,书籍,音乐,美术,甚至网络等等等等,人类创造的一切精神财富无非是在给灵魂寻找慰藉和出口。人类一直在可见的世界里探索和开辟另一个不可见的世界,从浅表的物质生活中向精神生活摸索,或者更确切地说,人类的灵魂一直在孜孜不倦想方设法地逃离人类的身体。

    但逃离是有瘾的。彼尔以过来人的身份暗自叹息。很多人就是在另一种生活里流连忘返,再也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就像有的哲学家,逃离现实逃得非常彻底,最后逃到精神病院里了。

    这让彼尔惴惴不安。没有人真的愿意呆在虚无的世界里。他有时也会怀着一线希望在现实里寻找灵魂落脚的地方,却最终又被珍妮的态度打败——珍妮现在一个月有三十天处于喜怒无常歇斯底里的生理期——他不得不灰溜溜又快嗖嗖地回到他的另一种生活里去。

    比如此刻,彼尔吹着欢快的口哨一边清洗堆得像小山的碗碟,一边想象一个美丽的女人偎在他身边陪伴着,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向他说着呢呢喃喃的话。

    她多可爱啊,入耳即化的声音,柔软湿润的嘴唇,还有甜美怡人的香气……

    这样想着,即使始终在忙忙碌碌,彼尔也觉得自己浑身轻软得快要飘起来了,仿佛从天上降下一个彩色泡泡,他一抬脚就走进泡泡里去了,然后像热气球缓缓上升那样,他飘飘悠悠地跟着泡泡上升,那种感觉惬意极了,他甚至觉得这美丽泡泡里的一切才是他最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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