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丝竹悦耳,看客内没有一丝杂乱,舞池内一个灵动的人儿随着乐符起舞,女孩初成,最美年华,她窈窕的身段勾起了所有观者内心最纯粹的欣赏,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眼角的艳妆也遮不住眸底的巧慧,发带带着额角的碎发跳跃在舞步间,舞池内舞者数众,只她一人如一场大剧的中心,像是天空繁星拱卫下的皎月。
二哥的花确实不如她好看。
那个情种的眼光与生俱来,闵姑娘的姿色,不是诗花酒月这种俗物所可以比拟。
季拂尘留下了一丝思绪。他始终把自己的全部快乐,全部的灵魂都留在那个世界。
那里闵朝晖,怕是没有现在朝辉更盛吧。
“这个妞果然长大了。”唐钟岐畅快的喝着杯中物,唏嘘了一下。
音乐骤然一转,筝声余音绕梁不绝,空谷之间,独绽闵姑娘一只幽兰。
表演还没有结束,台上的可人舞姿跃迁,季拂尘和唐钟岐不约而同的放下酒杯。
“她真是,胡来!她......不怕死吗?”季拂尘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涔涔。
“小三又被罚了啊?下次不要这么调皮啊。弄得你师傅怪操心的。”
季琳琅抬头看了眼那个女人,委屈巴巴的撇嘴。
“剑有刃,还是双刃,伤人伤己。”他梗着脖子顶嘴。
“所以你就不学?”女人笑了,笑容彷似,幽兰盛开的惊艳。
季琳琅那时几乎将这个女人当作四季楼主母一般,魏卿兰自季拂尘儿时初来四季楼就好感颇多,她在师傅责罚自己时候一直护着自己,倒不是因为贪玩,四季楼分文分武,而季琳琅偏偏自己要做那个诗书礼乐歌琴赋,样样皆精的长安才子,季琳琅彼时文乐风雅之名冠绝长安年轻一辈。
可惜平时来到剑庐,校武场等地整个人就会懒成一摊,以各种名目偷懒,随手拿竹枝在地上一画就是个栩栩如生的同门大汗淋漓的训练像。自己在旁边笑得不行。
倒是剑谱武诀身法口令要诀注意事项记得又快又准,你要他实打实的练一下,真刀真枪的笔画几下,一道也不会。倒让同门没辙。大家权当他将心思都放在那些风月词句之上。
可魏卿兰知道,这个孩子不仅这些潜力,她见识过这个孩子的身法,竟然将逃命跑路的技艺发挥到极致,拉开第二的已经让齐师赞赏有加的孟白足足一条街。
练武打斗,能混则混,绝不出手,和周苍的进攻性又成为鲜明对比,就是个蚯蚓般的小滑头。
魏卿兰就格外关注了一下这个少年,按照她问齐师的结果,其实没问出结果,齐师当时仅仅是一声笑骂:“这个兔崽子,一切随他吧。”
季琳琅不喜武艺这是从小开始,既麻烦又累,而且,他怕血,那种血腥味就像腐败物体上延展出的丑恶触手死死扼住他咽喉一样,刀剑破肉,那种生命流逝感让他升起的无力感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讨厌那种无力感,让他觉得自己很弱,弱到怀疑自己,他自信的无所畏忌,所以他尽力去逃避这种无力感。
魏卿兰不知道这孩子所想,只知劝慰,可惜并未入了季琳琅的心。
魏卿兰善舞,一曲兰辞赋舞的让四季楼小辈目眩神迷,就连齐师这般不苟言笑的男人都面露沉醉之色。
那天莺旋燕舞,院兰争开,季拂尘更是将其比为神技,天下无出其二者。
那天,闵朝晖被二哥带来四季楼院落玩耍。
那天,闵朝晖也在。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就这么将这支舞跳出来!”季拂尘睚呲欲裂。
所有四季楼的痕迹在这长安都是禁忌啊,魏卿兰可是当朝太后啊!
“是啊,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跳出来这支舞啊......”唐钟岐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
季拂尘的手都快捏碎了衣角,他很清楚自己这次来长安的使命与定位,他就是一把有来无回的尖刀,他就是一捧倾世的烈火,他就是一剂猛毒,他现在好比一具活尸。
他是什么都好,可是他偏偏不是盾,他也不是保护伞,他没有庇护任何人的能力。
该死,又是那种无力感,又是那种刺骨的虚弱感,他以为他多成功,他以为和儿时相比他多强,可是面对大周,他毫无能力去反抗。
还不是时候,他点燃大周还不是时候!可这时候偏偏这个傻女人在这里干这等蠢事!
舞池内曲子终了,闵朝晖扬手致意,全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掌声雷动,观众席上传来不敢置信的喧嚣。酸才们的赞美,豪绅的惊叹,少女们的赞赏声音季拂尘都已经听不到了。
他怔怔的看着她的眼睛,从眼神中看出了骄傲,辉煌,睿智,同当年的二哥一样。
不同的怕是那一分死灰之色。
她早知道自己来了,可惜身边没有孟白,永远也没有了。
季拂尘的心猛地一揪,他忽然笑了,笑着看台上的少女,一如当年替二哥送信那般。
“二嫂。”他轻声道。
台上的少女笑得眼角带着泪花,脸上的红晕比杯中的醇酒还动人。
众人陆续散去,季拂尘一杯杯的痛饮美酒,桃裙少女有点慌张有点担忧的看着他,这个书生就像是世界崩塌了般边抽搐边流泪,他的泪水大滴地落在酒杯被他喝下肚。
他喝干了坛中最后一滴酒,涕泪横流。
那个小个子的男子默默地看着。
“酒钱算我的。”
桃裙少女不敢作声,季拂尘猛地一挥衣袖,踢翻了桌,杯盏皆碎。
“我要见闵姑娘。”桃裙少女被他豺狼一样的眼神吓得慌了神。
“不行这里有规矩......”
“我们是......故人。”唐钟岐声音嘶哑,起身去了偏堂。
季拂尘摇摇晃晃的向闵朝晖的鸾花阁走去。
“故人求见。”
季拂尘丝毫没有秉持礼数,推门便入。
“我的房间就你这么随便进?”屋里女子坐屏风后笑骂道。
“嫂嫂的房间又不是外人嘛。”季拂尘嬉皮笑脸道。
“你们那里叔嫂不避嫌吗?”闵朝晖将手中的杯底饮净,语气幽幽,“况且你二哥还没给我名分呀......”说着她自己自嘲“怕是那个大才子看不上我这个风尘败柳吧。”
“二哥是要娶你的......”季拂尘不知道怎么接,半晌憋出一句。
“可是他死了不是吗?”
屋内的空气都凝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那混账二哥死了,平时没个正形,遇见事情了,还去讲道义了,呵,有点可笑了不是吗?”闵朝晖的语气淡的可怕,她又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一杯,少女气十足的挠挠头,顺便拨了下翘到嘴边的额发,至始至终,季拂尘一直站着门口,站的愈发佝偻,他在扛着那一份刻骨的悲伤和少女的怨气。
“这个王八蛋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得我自己发现去,真真是,混账至极!”她的语气越发温柔,发出少女的娇嗔。
“所以呢,我一个弱女子也做不了什么呀,小三你说是不?”
“你只要安好就行!你不是四季楼中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季拂尘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嘶声喊了出来。
“看来你也不认我这个二嫂啊,都嫁过去了,我怎么就不是四季楼的人呢?”闵朝晖起身,轻轻推开屏风,她的身材格外高挑,寻常女子在她面前足足矮了半头,也就只有身材颀长的二哥能与之般配了吧。季拂尘的脑子乱糟糟的,已经完全理不出逻辑可言。
“所以嫂嫂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
他脑海划过一道惊雷!什么见面,什么兰辞赋,都是这个女子的计划,她今天就没打算活下来。
季拂尘的双唇抿出血痕,他的出现就是错误,他的存在就是让更多人死去,他就不该回长安!
他真的错了吗?
“姐姐这段舞你那死鬼二哥还没赏眼呢,算是便宜你啦,你二哥说自家三子琳琅最有出息,吹嘘咱们四季楼个个人中龙,你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师傅也蛮偏爱你的......”闵朝晖絮絮叨叨地扯着家常话一般,“你是成大事的人,我也不知道出事情后这几年你去了哪,所以就今天再次相见给你个礼物嘛,怎么样?”她对季拂尘俏皮的眨眨眼。
“而且你还得答应你二嫂个事情啊,”她忽然不自然了些,扭扭捏捏的,面色就像要出嫁的小媳妇一样,“能不能,把我和你二哥葬一起呀,生前没过门,你嫂嫂可算是后悔好久呢。”
“嗯,我答应你。”季拂尘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春阁。
唐钟岐静静等他,并未多说,也并未多问。季拂尘撑过他的肩膀,对着东北方向,眼中流露出了刻骨的仇恨。
“走水啦,走水啦!”季拂尘扯过回头欲望的唐钟岐,僵硬的向前走着。
“赵妹妹也不见了,那么我也该休息一段时间啦。”闵朝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要把我和孟白葬一起呀,太久没见他了,我想他了。”
季拂尘开始踉跄,眼泪仿佛刚才留干了般。
谁也不知道前方路通向哪,有多长。
他只感觉自己就像是缺失了一角,灵魂呼呼的渗着风,冷到不禁裹紧了衣角,又触碰到脖颈上狰狞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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