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真大。谭宽坐着炕头上,看着飞舞的雪花染白了伙房村东西两侧那层峦叠嶂的大山,那条穿过村子的沟壑及沟壑边那被来水冲积形成的良田,眼前出现了多年前的那幅情景。
一
飞舞的雪花染白了天地,白茫茫地笼罩着四野,临近傍晚时,在通向村子的沟壑边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如洒落在雪地中那一粒粒小石子蜿蜒曲折,显得那样的突兀,渐渐地人们看清那一队骑兵,村子里有点骚动起来。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怎么会有骑兵出现在这里,村民们做着最坏的打算,悄悄地把值的钱的东西藏了起来。
谭宽家是这一带的大户,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与各种各样的军队都打过交代,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在他的头脑中,从来没有看到象今天这支军队的特殊:骑兵集结在村口的雪地,破旧褴褛的灰布军衣,不甚整齐的武器装备,在雪地里静静地站立着,只有三个同样装束的军人,向着村里走来,好一支规矩的军队。
看着进了村的那几个军人,谭宽作为村里的代表,只得迎了上去。
“老乡,我们是大青山支队的八路军,想在这里借宿几日,不知能否提供一点方便,望老乡指领?”
谭宽听着这名军人的问话,没来由地产生了好感,在这乱世中,从来没有哪支军队像这支军队这样规矩和气。他家是这里房子最多的人家,有一百多间房屋,家里开有毡坊、油坊和酒坊,在周围村子里,只有他家能够安置这百十个军人。至于八路军,他早已听说过,在山西打过大胜仗。他满脸堆着笑容,恭着双手就像闻名已久、从未见面的朋友:
“原来是八爷,久仰了,请跟我来。”
他把这一百多人安置在毡坊和油坊内,看到瑟瑟发抖的士兵,安排人把皮坊中的皮毛铺在地上并在灶内升起了火。李司令对他的热情非常感谢,听到李司令的话,谭宽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晚上时分,李司令特意把谭宽请到了毡坊内,和他谈到了这次冒雪来到伙房村的经历:今年八月李司令带着队伍从山西五寨出发,进入大青山开辟抗日根据地,在当地蒙汉游击队的配合下,多次伏击日伪军,取得了进入大青山的初次胜利。到了冬季,当地民众生活艰辛,部队需要的给养很难筹集,今天来到这里,希望得到谭老板的帮助。听着李司令恳切的话语,谭宽深受感动,他觉得必须帮助这支打日本的军队度过难关。
离开毡坊时,谭宽想和读过书的四弟商量一下,当来到四弟院边时,他有点犹豫了,万一四弟不同意,让他怎么办,狠狠地剁了剁有些发麻难受的双脚,转身又返了回去。
第二天,谭宽将自家的粮仓打开,为大青山支队提供了四百石约十二万斤的粮食,同时也把五十三匹鞍辔齐全的战马和八十五件皮衣一同送给大青山支队。李司令被谭宽的大力支持感动了,握着谭宽的手,不停在感谢着。
大青山支队留了下来,大雪覆盖的伙房村热闹了起来。伙房村里大街小巷都看到了八路军的身影,有的拿着铁锹和扫帚在清除着积雪、有的为村民们挑着水,伙房村的村民第一次来见识了这样的军队。
李司令这些天很忙,在谭宽的引领下,走访了周边村庄中大户人家的掌柜们,和他们谈论着抗日和筹粮的事情。在老百姓得认知中,他们见识过的那些军队,什么蒙古军、大汉义军还是西北自治军,哪个不是所到之处不抢便拿,谁与你客客气气地说话,还帮着村民挑水扫雪。大青山支队的所作所为赢得了老百姓的积极响应。
二
这些天来,八路军士兵除了训练和清除村子路面上的积雪外,都规矩地呆在了谭家的毡房和油坊中缝补衣服和修理装备,很少随意地到村子周边乱走。看着这些年轻的士兵拙手笨脚地缝补着他们那单薄的衣服,谭宽再也不能平静,他被这些士兵感动了。
一天晚上,李司令紧急招见了周围村庄里的管事人,告诉他们日本人马上就要到来,让他们做好准备。当天晚上大青山支队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第二天佛晓时分,西山上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直到中午才平息了下来,很快有一队骑兵护送着十几个伤员来到了伙房村,把一封李司令亲自写给谭宽的信交给了他:
谭老板:
我把这十五名伤员都交给你了,他们都是和日本人战斗中受伤的英雄,麻烦你照顾好他们,时间很紧,盼望再见。
李**
谭宽看着眼前伤员,仿佛看到李司令那双诚恳的眼睛,他不能让李司令失望。伙房村是大村,日本人肯定会来,十五个伤员是藏不住的。怎样才能保护好这些伤员,他有点犹豫了。看着没有办法有些为难的大哥,四弟谭勤的一句话提醒了谭宽:
“大哥,把他们送到后石村。“
后石村只有几户人家,山高林密,地势偏僻,正是安置伤兵的好去处,谭宽是伙房村的主事人,村子需要他照应,只能让四弟把伤员送到那里。
谭勤带着伤员和护送的骑兵离开不久,日本人和伪军就摸进了伙房村,气势汹汹地冲进村里搜查起来,没有找到八路军一丝踪迹,就把全村人集中在一个打麦场上,一顿训话后坐着汽车离开了。
半个月后,一个皮贩子来到了谭宽的家里,悄悄地把李司令的一封密信交给了他。
半夜时分,天空黑沉着脸,调皮的星星躲了起来,北风吹起的雪粒打在人的脸上,如针刺般的疼痛,崎岖的山路上,隐隐绰绰走来了两个巨大的黑影,从黑影处传来了吱吜吱吜的声音,偶尔传来滚动的山石掉落沟豁的响声。谭宽骑在前边骆驼的驮垛上,牵着另一峰骆驼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两峰骆驼都驮着两个哑铃形的垛篓,垛篓随着骆驼的走动发出吱吱响声。
接到李司令的信后,傍晚谭宽就悄悄地拉了两峰骆驼,来到了四十多里地的武东镇,找到了以前交往过的伪警察,给了他二百多块钱后,那个警察带他把镇里商铺中买来的马鞍、布匹和药品悄悄地从城墙上吊了下来。
“什么人?”两峰骆驼来到一个山路的一个叉道口,从叉道口屋内走出一个人来。
“赶骆驼的。”这是谭宽晚上贿赂这个哨卡伪军时约定好的。
“过来过来。”又一个伪军从屋里走了出来。
“长官,我是一个赶骆驼的,做点小买卖。”谭宽点头哈腰的朝着后来出来的那个伪军说,右手将一个包裹递了过去,两个伪军打开包裹看了看,手一挥:
“走吧,以后夜里不要赶路。”
三
自从谭勤带着伤员离开后,把伤员送到了山里只有几户人家的后石村,后石村就成了八路军伤员的养伤之地,谭勤也参加了八路军,为了给伤员提供各种给养,他成了大哥谭宽与八路军间筹集药品和粮食的交通员。
在谭宽和谭勤的带领下,伙房村村民都被动员了起来,给八路军骑兵做毡靴和毡袜,打探消息,传送信报。整个村庄成了八路军重要的堡垒村和物资供应站。
八月的秋天,秋风吹来的暖风染黄了大地,成片发黄的麦田带着浓浓的麦香,把丰收的颜色写在了脸上,金色的油菜籽骄傲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把招蜂惹蝶的香气肆意地在天空中荡漾,向日葵谦虚地低下了发黄的头颅,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各方势力碰撞剧烈的季节。
李司令和大青山游击区的主要负责人已经在伙房村谭家大院开了四天会,布置各片游击区粮草筹备和部队冬装的准备工作。这天中午时分,一队日伪军毫无征兆地包围了伙房村,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谭宽应付着这些搜查日伪军,心中担心着家中正在开会的八路军,乘着伪队长要他准备饭菜之机悄悄跑回家中,缸坊内八路军还在开着会,他急匆匆地闯进了会场,歉意地看着这些叱咜风云的八路军将士:
“李司令,村子被日本人包围了,他们正在挨家搜查着,出不去了,只能委曲你们在缸瓮中躲躲啦。”
缸瓮就是酿酒时用来发酵酒糟所用的瓷瓮,夏季酒坊停工后,这些瓷瓮倒扣着放置在院内,黑压压如一片瓮林。
李司令看着谭宽汗淋淋的样子,笑着对大青山支队的负责说:“看来日本人不让我们开会了,那就散会吧,我们正好去瓮里休息休息。”
李司令的话,打消了谭宽紧张的心情,刚安排好开会的八路军,日本人和伪军已经搜查到谭家了。谭家大院内有皮毛坊、油坊和缸坊,还有牛羊的饲养园,日伪军搜查起来更困难,谭宽是周围最有名的大户,又是被日伪任命的乡长,翻译官和伪队长和他很熟悉,搜查草草地结束了,日伪军在谭宽热情招待下离开了,大青山支队的主要负责人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次的突然搜查。
四
谭才是谭宽的族亲,谭宽很信任他,有几次四弟谭勤提醒谭宽,不要让谭才知道大青山支队的事情,谭宽不以为意,一直让他在他家帮忙。大青山骑兵支队跳出外线后,活动在大青山的只有一部分武工队,日伪军更加猖狂,到处抓捕武工队和抗日积极分子,整个大青山的斗争更加残酷,看着周围不少抗日军民被日伪军抓捕,谭才觉得跟着谭宽和谭勤兄弟早晚要受到连累,他开始动摇了。他们兄弟俩提着脑袋干的那些事,只要让日伪军知道了,肯定会杀头的,到了那时,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不如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给日本人,自己有功无过,日本人就会放过自己,他一狠心借口办事跑到了武东镇告发了谭宽和谭勤。
夏日七月的晚上,凉风赶走了一天的炎热,淡青的夜色越来越乌蓝,眨着眼的星星稠密和明快起来,外面纳凉的人们渐渐地走回了家中,村里安静了下来,即使是喜吃夜草的牛马,也安静下来,好似害怕影响了劳作一天的主人,整个伙房村都睡着了。突然谭家大院的门悄悄地打开了,一个人影从门里闪了出来,蹑手蹑脚地窜出了村外,很快与正在村外探头张望的人汇合了,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人拿出了手电筒朝着外边晃动了几圈,远处传来了跑动的声音,一队队日伪军迅速地拥进了村子,很快从村里传来了一两声狗叫的声音,接着全村的狗都被感染了。
谭勤刚睡下不久,听着全村的狗叫声,赶忙爬在来,狂吠声把一岁的小儿惊了起来,媳妇抱着哭闹的儿子在地下来回走动着。谭勤刚走出门外,看到谭才领着一队日本兵已经进入谭家大院,堵在了他的家门口,几个日本兵看到他从家里出来,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一会功夫,谭家几十口人被赶到了他家的饲养园中,谭勤被绑在了栓马桩上,全家所有人都集中在饲养园中的空地上,四周站着十几个端着枪的伪军。
没有来及运送出去的药品、粮食和鞋帽从地道中搜了出来,谭家毡坊的大毡、羊毛、皮革堆了半个院子,等到日本人搜查结束,天已经亮了,日伪军赶着谭家上千只羊和百十头牛马,几辆马车装满了皮毛和粮食,押着谭勤离开了,留下一部分日伪军手里拿着点燃的秸草,扔到了房子内和门窗上,熊熊大火吞嗤了整个谭家大院。
谭勤被抓的第三天,敌人绞尽脑汁也没有让谭勤供出任何一点八路军的信息,恼羞成怒的日本人把他吊在了武东镇露天大戏台的横梁上,为了让他交出抗日地下组织,几个日本人用刺刀只刺他的四肢,滴滴的鲜血滴溅在戏台的青台上,如朵朵盛开的鲜花,一朵两朵连成线连成片,整个戏台开满了鲜艳的桃花……
谭宽悄悄地安葬好四弟后,隐姓埋名跑到了后草地放羊,直到日本人被赶出了中国,他才回到了伙房村。
大青山解放后不久,两个军人找到他,给他带来了一封信,是李司令写给他和地方政府的,除了问候外,就是让当地政府偿还八路军所借谭家的军粮。谭宽坚持拒绝政府还粮。他现在很好,那些给部队的粮食和物资是他应该的,也是他对抗日一点贡献。
几十年过去了,即使在最困难时期,他也没有向政府提出一点个人要求。他觉得很满足,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岁月中,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他能跟八路军一起反抗日本的侵略,是他一身中最值得自豪和回念的时刻。谭宽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他想着那个大雪纷纷的傍晚也想到了四弟,好长时间没有到四弟的坟上看看了,他想,等雪停了也该看看四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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