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歌单推送都会带着冰西瓜、气泡水、蝉鸣和电风扇等字眼的季节,仿佛一摁下播放键,在专辑封面缓缓地转动中,就能吹起一阵凉风驱散暑热,或者将你带回至孩提时代在老家的一方小院里乘凉的往昔。
可是你四处看看,分明是同样的意象,你所构想的夏天却也仅存在于转动的专辑封面上。冰西瓜、气泡水是一如既往地不可或缺,电风扇变成了大功率的空调,蝉鸣也是有的,掩盖在不止息的鸣笛声和城市轰鸣的呼吸里,所以变成了背景板,皆不是清凉闲寂的夏日午后。戴着耳机,看着摊开的书,操纵笔尖在纸上冲浪,脑海浮现起尖锐的三角、甜腻的恋爱故事和世界末日的船,或者一切锋利的、浮起又沉没的意象,之后打破一切的是室外的光线,所以透过窗望去,看到对面公寓遮蔽的树,一下子听到了蝉声。
一直很好奇,究竟是因为我没注意才没听到蝉声呢,还是之前蝉的确没有鸣叫?我和室友对此各执一词,因此,吃过饭往公寓走的路上,我们停在树下等待蝉止鸣,但由于难以忍受燥热和缺乏耐心,我们并没有等到,抱着轻浮的好奇心的我,也就此抛下了这段争执。但想起松尾芭蕉分明说“蝉声尖利不稍停”,想来是经过了细腻的验证得出的结论吧,我姑且把这随手拈来的一则俳句当作事实。
松尾芭蕉在这似能钻透怪石的蝉鸣中听到了幽冥的寂静,这令我想起《山音》里潮湿无风的夜晚,信吾确信自己听到了山的声音,“恰似魔鬼通过山岭发出山之声一般”,是否也是来自寂静的轰鸣呢?
城市里住久了,会下意识忽略周遭持续的声响,方才发觉聆听是一件需要专注的事。每次戴着耳机做着手头的事,总会不时地惊觉歌单里的歌竟一首首悄然无声地播放完(仅存在我模糊意识中的“悄然无声”),然后倒回去,重新听一遍。想来是习惯了城市巨大的噪音,练就了听若未闻的技能吧,细想起来发现乡村人们的听力要格外好些。
曾经随意漫步在老家的山腰上,不知怎么听见了来自乡野的寂静。是的的确确地听到,就像城市的幕布突然被撤掉,一瞬间星河涌入似的——摘去车马,析出透明的、黝黑的寂静,其无声的声响犹如实质,仿佛游弋在山谷上空的大鱼。山谷间是风,有稀稀落落的树,以及偶然迸出的鸟鸣,此外,还有遥远的犬吠和回音的涟漪,但透过这些细小的声音的沙砾,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巨大的寂静的声响。
自此次发现后我开始乐此不疲地玩起这个游戏,在一年两次的返乡之旅里,抓紧机会来到阒寂无人的山间,临着山风听其间寂静的回响。多数情况下我倾向于采用站着的姿态,这样声音更明晰,俯瞰山谷也更有冯虚御风之感。
这样的招数也曾用于熙攘的闹市,灵感同样源自偶然。具体的情境已经模糊,是在夜晚还是早晨?总之是躺在床上,隔着多扇玻璃窗听到远方的大街传来断续的如同笛箫和陶埙共奏的乐声。我一瞬间感到惊异——有谁会在这里演奏?那么远的地方,这乐声是如何传过来的的呢?何况车行的轰鸣又难以抵挡,那乐声倒像是无畏的战士或者侠客了。我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澎湃的情感,冲动地想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但是我很快明白这并非真的乐声。
那声音听来幽然,曲调悦人,只是断断续续的,间或消融在鸣笛、车行过路面的嘈杂以及建筑工事怪兽般的喘息与呻吟中,再忽而浮现,小心地循声探去,声音却又神秘地闪躲起来,仿佛瞬间褪去,又迅速聚拢,如同霓虹色波涛的涨落。由于较远的距离,以及重叠的玻璃窗多次的过滤,声波失真,显得飘渺又疏离。是世外之声啊,我这样想道。
可是这分明不是演奏。仔细听了很久,发现曲调并无乐曲的抑扬婉转,只是几个重复的长音的组合与盘旋,忽远忽近高低起落;再细细听去,发现只是城市道路的喧嚣产生的无意义的组合,车鸣振动的声波穿透不同介质发生难以预料的反应,竟在无止境的喧嚣中浮起一座幽杳的乐声构成的岛。
只是依然难以相信这一事实,那乐声沉寂深邃,又显得不可捉摸,如同凭空浮现在人世之外,似风中飞扬的衣袂,呈现的是离去的姿态。怎么会把车鸣听作乐声呢?这是难以想象的事啊,我又眷恋地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神迹,贪婪地听闻着。
是消失,我即将面对的是消失,音符一旦冒出,就消逝在空气里,它在每一个当下呈现,又立刻转变为过去,成为历史。我近乎悲伤地沉浸在那乐声带来的欣悦当中。
但是神迹几乎从不重返。后来每每回想起那次的经历,都总怀疑是否是自己没睡醒而产生了朦胧的幻觉,但是我确信自己听到了持久的、飘渺的演奏。在往后同样的声音游戏中,仅有一次我仿佛再次听到了那乐声,但转瞬即逝,好像那凌空浮现在城市上方的孤岛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是否也是川端所说的来自魔鬼的声音呢?我一方面难以置信魔鬼怎能发出如此动人的声响,一方面又认为只有魔鬼才能构建起堪比海妖歌声的迷人的死亡引诱。此刻我这样回想起来,才仿佛看到那孤岛边累累的尸骨,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呢?那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出逃去寻觅那神秘的演奏者,并分明地感受到她漠然的神色,冰凉的衣袍,以及站在高楼上孤绝的俯视的姿态。
那或许是城市最终的声音。所有喧嚣的、静谧的声响,独自运行在各自的音轨上,在某一个注定的时刻排列成完美的星象,随后引发幻想的潮汐。这一切仿佛在为一场盛大的秘密法事做准备,于是孤岛浮起来了,如同一头巨大的海兽,仰起深蓝色的头颅,发出来自世外的哀鸣。
那将是城市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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