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食肉糜
歌圩节刚过了几天，主簿李立清就惊奇地发现，这新来的知县铁大人，似乎自身就带着出奇的好运。
白夷族的头领罗牟风，一直对朝廷的拉拢和招抚毫不理睬，和前任几位知县更是从不来往，昨天居然叫大儿子送来几坛珍贵之极的“寒碧松萝酒”，说是给铁大人接风的薄礼。
他十分不解：“罗头领怎么忽然开窍了？是不是歌圩节发生过什么？”
铁珩摇着头不说话。
他看见这几坛酒，简直有点羞愤交加，他这个知县大晚上爬上树的事，还是叫别人知道了，丢人都丢到了外族那里。
不知道死活的岳朗居然又在他面前吹起口哨来，曲调宛然就是白夷少女在山上唱过的那首。
小混蛋，以为他当时没醒，没想到是在装睡！
他仍是一派温雅，端然而坐，随口问了一声：“看小朗你如此闲适，去书房抄论语吧，从《学而》抄到《乡党》也罢了。”
“啊！”岳朗大惊，“好几千字呢！”
铁珩和煦微笑，不带一丝烟火气：“那还不赶紧快去？”
---
铁珩很早就知道，天下的好运气都是有定数的，在这里幸运一点，早晚会从别的地方找回来。
梁景帝文和二年的六月，一向“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居然爆发了一场罕见的蝗灾。
丰收在望的庄稼，被遮天蔽日的蝗虫覆上，一夜之间就被吞噬了一干二净。稻谷没了穗，果树没了枝叶，本来生机勃勃的绿色变成令人心碎的空白……多少辛苦了一年的升斗小民痛心疾首，欲哭无泪。
蜀中多个郡县大面受灾，川境本是卫国的粮仓，现在居然需要拨粮拨银赈济，再加上西北的战事，整个卫国财政立时捉襟见肘。
治平县地处偏远，钱粮赈济一时都还没轮到，告急文书发了很多封，如石沉大海。铁珩不得已把主意打到了县里专门为战事贮备的几座粮仓上，想把粮食先分给百姓。
谁知却遭到了李立清的激烈反对：“这几座粮仓是一旦西南用兵时，给将士们准备的。没有兵事，县令不能擅自开仓。大人你担不起这个后果啊！”
铁珩沉思半晌才问：“如果有兵事呢？我可能做主？”
李立清吸了一口冷气：“饥荒一起，夷族会闹事，突畚也一定会趁势侵扰，但我们岂能为了赈粮就轻起战端？”
“立清你误会了，”铁珩微笑道，“我是见县西的红崖关地势险要，如果能凭险筑一座关防，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要是我们把县里的百姓动员起来，充作兵勇去修关隘，不就可以按户领取粮饷了么？今年田禾已废，不会误了农时。这点军粮恐怕还可以撑一段时间，也许到了那时，我们就有别的办法了。”
见李立清犹豫不定，铁珩轻轻推了他一把：“不要再想了，一切有我。现在已经火烧眉毛，先如此过了眼下再说。”
天色已晚，铁珩还没睡，手里拿着一把算筹，对着面前一大堆账册发呆。
这个小破芝麻县令，还真是不好当啊！刚开始就来了这么个下马威。
岳朗脚步轻轻走进来，把一壶茶几块点心放在案头，铁珩皱眉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你饭都没吃，还骂我不睡觉？”他坐到铁珩对面，“哥，你拿着这些算筹摆来摆去的样子，真像我爹到了年底在算账。”
铁珩抓起块点心咬了一口：“我要有岳伯伯做生意的本事，现在就不用发愁了。”他用手指揉着眉心，“你这么聪明，就没跟他学到一星半毫？你有什么办法？”
岳朗眨巴眨巴大眼睛：“我只记得他常说一句话，‘无利不起早’。要想赚钱，就得让大家都能得利。”他对铁珩笑，“这句话有用没？”
铁珩摇摇头，继续冲着一桌子账册发呆。
岳朗凑近了说：“我听李叔说，明天就要开仓分粮了，你还愁些什么啊？”
铁珩叹息一声：“治平县就这么大，只养着上百兵勇，现在有上千户人分吃这些粮食，能坚持几天？县里的百姓可以领军粮，夷族人怎么办？他们是绝不会帮汉人筑城的，这些人没了吃的还不是一样要闹事！”
岳朗看铁珩的眉峰紧紧皱在一起，实在不知怎么帮他才好：“没有粮食吃，何不食肉糜？”他知道此时说笑话很欠，早就做好准备，等着铁珩一巴掌打过来。
谁知铁珩楞了一下，喃喃重复道：“肉糜？”
岳朗暗叹，不过才几天，铁珩就已经傻掉了，连笑话都听不出来，“是啊，你瞧在扬州的时候，我们在棚户里也没什么吃的，人白云边里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所以我说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岂不是好？”
铁珩却不说话，盯着岳朗看了半天，眼睛越来越亮，嘴角慢慢露出笑来。他忽然伸手把岳朗的头发很亲昵地揉成一堆乱草，笑着说：“小朗你真是太聪明了！”
岳朗不明白他聪明为什么就要被抓头发，郁闷地理着发髻。这个县衙一定风水不好，铁珩住的时间虽不长，却已现疯癫之兆。
再抬眼时，铁珩已经不见踪影。
李立清为了分粮的事一口气忙了几天，这一天到了半夜才差不多都安排好，躺在床上刚睡着，就被岳朗叫到了年轻上司的书房，不禁有点犯下床气，一路踢踢踏踏把不满跺了一路。
书房里已经坐了好几位，县尉，押司和几个衙属都在，竟是三更半夜全员到齐。
李立清没好气：“大人这么晚还不休息，把我们都找来做什么？”
“把大家都叫来，集思广益一下。”铁珩却显得神采奕奕，“我这两天跟县里几个大户和商家仔细聊了聊。咱县里虽然遭了蝗灾，可东山上物产丰富，多有山货和草药，要是叫大家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变成钱，变成粮，不就可以度过难关了吗？”
李立清说：“大人的想法不错，东山上何止有山货和草药，还有很多名贵的石材和矿产。但是有两个难处：一是商路不通，青衣江上的水路一直受夷人把控，对汉人的商船会百般刁难。陆路上又时有盗匪，会抢劫客商财物，所以客商不愿来此冒险；另外住在山里的夷人向来嫌汉人贪财好色，不讲信用，东西都不愿意卖给我们。”
铁珩现学现卖：“你没听说过‘无利不起早’吗？”岳朗暗暗冲他挑起大拇指，“只要有足够赚头，商贾们一定会来的，否则为了求利，只能两边克扣，自然成了奸商。”他对着押司一拱手，“麻烦柳四哥明天就去州府的各大行会一趟，散出消息，能运一百斛粮食来卖给治平县府的商贾，运走山货时不收他们山泽之税。”
押司柳四听得连连点头：“咱县离南邾也不很远，那边没闹灾，也可以想办法弄点粮来。”
铁珩听了心下大定，又转向县尉：“商路不太平，罗大哥有什么好主意？”
县尉罗春摸了摸后脖颈：“县里现养着兵呢！回来我带着他们多巡几次，震慑震慑。再不行还可以派兵护送他们来去么？”
“至于江上和山上的夷人吗……”铁珩低着头想了好办天，“他们荒年也得要吃饭才活下去。立清你能不能去请几个部族的头领来，就说我要请他们吃饭，请他们来尝尝我们汉家的美酒‘烧刀子’，随便大家比一比酒量。”
岳朗听到要请夷族头领们来吃饭，又开始哼起小调来，铁珩只当做没听见。
李立清边听铁珩说，一条条都列在纸上，他一边看一边皱眉头：“大人，你这些办法都不错，可我们县衙就两个字，没钱！”他比着手指头，“买粮得要钱吧？买山货得要钱吧？带着兵勇去巡路，吃的用的兵器铠甲，难道不多多要钱？就是请人家来喝酒吃饭，这钱从哪里出？咱的库银能支持三天都是往宽里算的！”
铁珩又揉眉心：“蜀中最有钱的是谁？”
李立清想了想说：“蜀中商贾巨富很多，最有钱的还得算宜王殿下，他是官家的亲叔叔，王妃是太后亲妹妹。宜王在川境经营多年，富可敌国。几年前世子爷在剑门看上一块地，随便盖了所行宫，就花费了八百万缗。不过听说这次赈灾他已经捐出几十万缗，很难再让他出血了。”
“宜王世子喜欢盖园子？”铁珩站起身来，“帮我备马，这里离成都有两百多里，我现在就启程去拜访宜王爷。”
李立清有点为难地说：“大人，你一个七品小官，王爷家看门的都比你大，根本就见不到他的。”
铁珩的笑意里藏着说不出的狡猾：“他肯定会见我的，因为我要向他谄媚示好，送他一份大大的厚礼……”
TBC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