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是花树街的街花,她一出来,连最老的爷爷奶奶也盯着她看,一双双黯淡的眼睛瞬间被点亮,都笑呵呵的,好像见着了珍宝。
其实阿花也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她左眼下还有颗小黑痣,虽然小,但却黑得很,也不突出来,就小小的一点,像颗小黑星星在白白嫩嫩的脸蛋上、汪汪的眼睛下点缀着,甚是扎眼,像是能吸引能量的小黑洞一样的存在,凡有人凑近了阿花,都先先儿地看见那颗痣了;那痣的位置说也奇怪,就在下眼皮下,倒不是在正中间,稍微往眼尾歪了些,楼下天天研究八字面相的老太太就说那是颗泪痣,说阿花命不大好,以后是要哭的;这话慢慢传开了,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再看阿花,就总觉得那眼睛里多了些哀愁,淡淡的,氤氲着,却让那眼睛越来越抓人了,怎么看也看不够。
凡是有太阳的日子,老爷爷老奶奶们就都坐在街角的一棵大黄角树下,这树身上挂了政府认证的牌子,写了这是棵黄角树,四下还被水泥围了一圈,因为树实在太大,水泥台也自然而然宽而大了。到了夏天的晚上,爷爷奶奶们最喜欢的就是围坐在这水泥台上,说说这家的娃娃逗逗那家的孙孙,说的时候是渴望又孤独的语气,孩子们都大了,都离开了花树街,都去更新更亮的地方买了房子,逢年过节就一辆辆车开过来把老人们接过去,平时是很少见到娃娃们回来的。
开始,阿花出生,头那两年,院子里、街上白天夜里都是阿花的哭声,尤其是晚上,街静得很,那哭声更显得撕心裂肺,听得老人们焦心得很,纷纷跑到阿花家,看阿花怎么了。
阿花的奶奶算是年轻了,50多岁的年纪,天天抱着阿花从卧室摇到客厅、从客厅又摇到卧室,奶粉都要自己调,必须都要调到同一个温度。阿花出生在夏天,身子弱,一抱回来,不敢开空调,不敢吹风扇,就阿花奶奶一把老蒲扇轻轻地扇着,一下一下,均匀得很,把蚊子扇走,扇来一点阿花能承受的凉风,不能停,停了,阿花就容易惊醒,所以一个姿势歪在床上,护着阿花睡觉,背上的汗水早把背心湿了个透。
爷爷奶奶们轮流去看阿花,轮流地拿过老蒲扇,护着阿花睡觉;轮流地把一罐罐奶粉送过来,送过来的也是越来越好的,老人们都拿着退休工资,老了也没处花了,都像照顾自家的孙女一样留心,怕阿花营养跟不上。
两年后,阿花长得嘟嘟的,今天在这家吃饭明天在那家吃饭,这个奶奶给她扎小马尾,那个奶奶说不好看,又给拆了编了两个麻花辫,晚上在黄角树下,她被爷爷们抢着抱来抱去,笑得咯咯的。
阿花奶奶又长了两岁,阿花蹦来蹦去的,奶奶体力精力也越来越跟不上了,最爱远远看着阿花,和老奶奶们聊天儿,任她去蹦去跳,别离了视线就好。阿花奶奶跟隔壁陈奶奶说话,眼泪婆娑的,说阿花爸爸回来了一趟,瘦得很,烟瘾大得很,常年往外地跑长途,女人多得很,挣的钱不是丢进了女人的裤裆就是丢给了赌场子,她一边恶毒地赌咒自己的儿子路上被车撞死,最好死了不要让她知道;又实实地心疼得很,说他一回来抱着阿花还是亲得很,好歹是亲闺女,胡子拉碴地亲完左脸亲右脸,上了街,必须要骑在脖子上,要什么买什么,宠得没边儿。陈奶奶也跟着感叹,说娃年纪还小,过了30岁,自然就归家了,那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个闺女,真是给了金山银山,给个杨玉环也不换。说着,又是一副老前辈、过来人的语气谴责起她这个妹子来,说娃谈恋爱归谈恋爱,你不该啥也不管,问也不过问,二十三四岁、女子才二十一二就怀了娃。说完了妹子,说起了阿花的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现在还没消息啊?”
阿花奶奶或被这样小心翼翼、或被大张旗鼓地都问过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消息啊?”,阿花也奶声奶气地问过:“妈妈呢?”。阿花奶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能有什么法子呢,她又能到哪里去寻得一丝半星儿的消息。她媳妇儿,她虽然好多埋怨,但心里依然承认是媳妇儿的,自从生下了阿花,过了满月就走了,跟她男人吵得不行,吵啥呢,无非就是钱的事儿。男人说她贱,说她怀孕不知道是不是计划好的,就为了把他套牢,越说越不像话了,说她那时候在工厂那么骚,不知道是谁的种!女人也不是好惹的,说要不是坏了娃,谁愿意嫁给他这么没用的男人,说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说怀孕是男人计划的,就是娶不到媳妇儿,早早就播种,免得绝种。
月子里,阿花日夜地哭,有奶奶哄,两人倒是省出了不少力气来吵架。月子一满,招呼也没打,某天回来,人就已经走了,带了夏天常穿的几件衣服,消息也没留一个,大概听人说是又去了南方大城市,没到工厂里工作,嫌累,年轻貌美,去做按摩女郎了。这几年,钱没少挣,时不时给她爸妈打钱,又让她爸妈把钱给阿花奶奶送过来,说是给阿花买吃的穿的;两岁的时候,阿花外婆说是自己老两口太想外孙女了又不能天天看到,偏要带阿花去影楼拍照,阿花奶奶心里懂,也理解当妈的感受,再狠心又能狠心到哪里去呢,也没说什么了,拍照的时候还抱着阿花来了个合照,最后自己留了一套,阿花外婆拿走了两套。
阿花依然是花树街的街花,快上小学了,模样出挑得好,满眼满身都是成都女娃的水灵劲儿,扎两个辫子,花缠着,背着一只毛毛的小兔书包,两只兔耳朵在背后耷拉着,蹦跳着下楼,院子里、街里,一路上的爷爷奶奶,要一个个去打招呼,拉拉手,爷爷奶奶捏捏她滑溜溜的脸,她捏捏爷爷奶奶干巴巴的脸,笑得咯咯的。
只是眼下的那颗黑痣,甚是扎眼,还有那幼儿园门口一个个的妈妈,她觉得都甚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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