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湾

作者: sjh0510 | 来源:发表于2018-04-20 20:49 被阅读0次

    (一)

    老三的心砰砰地跳。

    大巴车沿着破旧的水泥路颠簸,扬起一长串的灰尘。天是刚洗过般的清,河面上落着一座木浮桥,对岸是低矮起伏的小山,隐约藏着几户人家。老三坐在大巴车里,痴痴地看着。

    寒风从车窗里丝丝溜进来,拂过老三满是皱纹的脸。

    那张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但老三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老三马上就要回到乡下老家了。大约一公里开外,过了新修的大桥,再开个几分钟,到了那个岔路口,他就可以下车了。

    他高兴,他激动,他迫不及待,但他还是面无波澜。老三压着,把这份喜悦都藏在了那双深邃含情的眼睛里。一对放着光的眸子,嵌在七十岁老人坑坑洼洼的脸上。

    (二)

    还是一样的泥湾。从进入泥湾的那一刻开始,就和老三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系着红领巾的学生们从旁边的小路跑出来,老三朝那边望了一眼——摆着两颗常青树的大门,上头写着“清泥小学”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的字迹,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校门口接孙子放学的日子。

    顺着大路往前走几步,就是泥湾最热闹的主街。这头是李老师开的粉店,摆在外面的锅头还冒着热气,几个学生在里面低着头嗦粉,吃得满头大汗,香气四溢,老三忍不住流了口水。斜对面是一家断手女人开的网吧。一楼大厅里供着一尊佛像,住了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外头停了一排学生的自行车。网吧是在二楼的,老三原先也不知道,是他孙子告诉他的,他孙子也是听同学说的,他那么听话的孙子,从来不去那地方。网吧隔壁是“云南婆”的杂货铺,说是杂货铺,主要是卖鞋和衣服,而且卖得极好。老板娘是个四十不到的云南人,操着一口云南味的当地方言,至于她本名叫什么,泥湾也没几个人知道,叫得久了,“云南婆”就成了她的名字。

    哎,老三看见那个独臂女人和云南婆正在大街上打羽毛球,边上围了不少人,他也走过去瞧瞧。认识他的人都说:“老三,回来啦!”

    “城里日子还习惯不?”中药店的老周,也是老三最聊得来的人,上下看了他一眼,凑近了问。

    “哎呦,别提了!”老三摆摆手,然后憨憨地傻笑。一群人也跟着笑起来。

    “来给大伙讲讲你的城里生活呗。”独臂女人一手扬起球拍笑着说,另一只衣袖空荡荡地在他眼前飞舞。

    “那城里和乡里啊,不能比!”老三又摆摆手。

    “怎么就不能比呢?”

    “我们泥湾要多好有多好啊。别看城里高楼大厦的,那些商场五花八门,表面上热热闹闹的,要我说,还不如咱们泥湾的赶集有趣!”老三的嗓门大了起来,在城里他是不敢这么大声说话的。

    “听说城里过年树上都挂满了小灯笼?”文书记一脸好奇。

    “那可不是,听着来劲吧,但每个人一会回家就把门关上了,邻里之间谁也不理谁,哪像我们过年敞着门聚在一起呀。”

    “那城里的人天天都有车坐?”剪头发的禾嫂问。

    “差不多吧。不过堵得慌,还没我们泥湾的小路好走嘞。”

    ……

    老三担着菜去集市上卖了。天还没亮,他就借着月光去了自家的菜园。摘菜、洗菜、上担,这些他得心应手,做得无比精细。担子里的菠菜、苋菜、空心菜、大白菜,混着泥土的新鲜味,在露珠的点缀下水灵水灵的。集市也是一模一样的啊,连路边那块弃置砖头的位置也没变。老三走到了一棵大樟树下,麻利地摆好了摊子。然后,在褪去的夜色中,老三摩挲着老树的树皮,鼻子深吸着那股熟悉的樟香。“老朋友啊,我回来了”,苍老的声音在繁茂的绿叶中回荡。

    在这棵树下,老三和老伴还有孙子曾经一起享受过多么美好的卖菜时光啊。热能遮阳,冷可避雨,为了占到大树下的这个摊位,十余年了,老三习惯起这么早。

    天突然就亮了,集市上人来人往。买小吃的刘妈忙个不停,她蜜汁的卤味豆腐一直在学生中很受欢迎;卖水果的老粟依旧是满满一车的进货,苹果、梨子、橘子、桃子铺满了地摊,一群人蹲在地上挑选,也不忘和他媳妇讨几句价;当然,还有买衣服的,各式各样,永远有人能砍下一半的价格;卖茶叶的,贡茶、碧螺春、大红袍这些名茶都有;卖果脯蜜饯的,苹果脯、青梅、果丹皮、山楂片……

    (三)

    “大爷,您醒醒,车到终点站啦。”大巴车司机拍着老三的肩。

    老三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的心还在砰砰地跳。

    原来是梦!老糊涂了,居然在车上睡着了。老三暗自骂自己的愚笨,但想起昨晚因为今天要回来的事激动得没睡着,老三又无奈地笑了笑。

    老三一口气走回了泥湾。

    这哪里是泥湾?可这分明又是泥湾!

    尽管老三不敢承认,这个恰逢赶集,而且焕然一新的地方就是泥湾。老三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

    “云南婆”搬走了,现在是一个三层高的小别墅立在那里;独臂女人把网吧搬到了一楼。现在是集市,主街上车辆来来往往,车挤人、人挤车,堵得慌。“嗒嗒”的喇叭声听得老三耳朵疼。真奇怪,集市上的人他觉得一个也不认识。

    老三在人群中走了好久,才来到以前自己摆摊的地方。

    可惜喽,那棵树消失得无影无踪。边上新开了一家卖家电的小商场,冷冰冰的玻璃像长城一样横亘在他面前,映出老三佝偻的体型,花白的头发,还有耷拉的脑袋。那一刻,老三真觉得自己老了。他眸子里的光在消失。

    老三也懵了,怎么就发生这么大变化了呢?自己这才多久没回来,就成这样了。对了,是多久?十天?半个月?半年?也许好几年?老三都不记得了。

    “嘿!老三,又回来了?”

    老三回头。是老周。终于见到了熟人,老三一肚子的疑问。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了,什么事啊?”

    “泥湾!泥湾什么时候变了样?”

    老周懂了,老三的病又犯了。

    (四)

    五六年前,为了孙子读书的事,老三的儿子把老三和他老伴接去了城里。老三消不住城里的环境,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一次。总是说想泥湾,想这里的集市,想这里的人,还有这里的热热闹闹。不久后,政府下了令,要改造泥湾。大大小小的工程车开了进来,老樟树被连根拔起,原来的集市场子也缩小了大半。自从那以后,老三每次回来都神经兮兮的,总是忘这忘那的。

    “泥湾早就变啦!但我们——我们没变,我们都在哩。”老周大声说。

    老三怔住。

    他眼前突然浮现起独臂女人的空衣袖,还有集市上的刘妈、老粟、文书记、禾嫂……依旧是热热闹闹的。

    老三靠在老周肩上嚎啕大哭。

    仿佛要把这几年来憋在眼眶里的泪哭得干干净净。

    (作者:江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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