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疯子

村里人说，南疯子的家族，有疯癫的基因。遭遇一场桃色风波，南疯子一夜之间神志不清了，后半生一直在清醒和癫狂之间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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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家有这基因，并非空穴来风。从他的曾祖父开始，疯癫似乎就如影随形，成了他们家摆脱不掉的魔咒。他的曾祖是远近闻名的武秀才，生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煞是有神，据说原来族门里有一柄八十斤的大刀，一般人举起来都费力，他单手耍起来虎虎生风。

晚清的时候，文秀才尚且没立足之地，何况是武秀才呢，然而他的曾祖父却开通的很，跟着别人走南闯北做生意。

有一回，和他一起同行的人回来说，他们在一条山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剪径的强人，南疯子的曾祖父抄起一条扁担，往前顶一个，向后挑一个，瞬间两个强人就被甩到深不见底的山涧下面去了，剩下几个同伙见势不妙，顿时作鸟兽散。

武秀才的生意头脑似乎不大灵光，好在那个时代世道乱，他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很多生意人慕名来请他做保镖，靠着这身本事，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但在五十岁的时候，武秀才突然疯了，原因不详。两年后的雪夜里，他一头栽进了村里的池塘，再也没有起来。

当时村民们就猜测，说武秀才血债太多，那些杀人越货的恶人，先跑阎王爷那儿告状了！

那把祖传的八十斤大刀，在文革大炼钢运动中，和其他锅碗瓢盆一起，融成了一块黑乎乎的铁疙瘩。有关武秀才的传说，没有了实物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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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疯子的祖父念了几年私塾弃学，种地为生。他并无多少事迹流传，只知道为人聪明伶俐，记忆力惊人。到了四十多岁，他也离奇地发了疯，熬了七八年，在自家土屋中间的横梁上，用麻绳自缢身亡。

南疯子的父亲倒是没发疯，但三十多岁就得了肺痨，一命呜呼了。所以人们说他并非没有发疯，而是没来得及发疯。南疯子的父亲撒手离世后，留下了三个儿女。作为家中长子，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到了他身上。

人们说南疯子从小心灵手巧，虽然他那个时候还在读初中，但体力活样样都会，插秧、砍柴、耕田、锄草……他干得有声有色，而且水准跟个老农一样，真是怪事呵。他又长得俊秀，对人十分有礼貌，见着谁都是叔啊伯婶啊姐的，因此很讨人喜欢。

当时的大队老支书看他家遭遇变故，怪可怜的，便推荐他去公社学开拖拉机，算工分的。没两年，二十岁出头的南疯子就成了全公社最熟练的拖拉机司机，不管多泥淖的路，他开得又快又稳当。

靠着开拖拉机，南疯子把自己的弟弟送进了大学。他又费力把妹妹也弄到了人民公社当文书。南疯子的妹妹生得水灵灵的，脸蛋俏，个子高挑，人们都说她是个顶好看的女娃。

南疯子这一折腾，算是把自己彻底毁了。她的妹妹到了公社之后，正值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又长得俏，提亲说媒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但总也不见她应承下来，南疯子和母亲最初没把这个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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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久了，转眼她的妹妹将近二十五开外了，公社的人开始流传她妹妹的流言蜚语，说她生活不检点。南疯子虽然不知道，但对妹妹的婚事开始有点急了。

一天，南疯子到妹妹办公室找她，扑了一个空。同事说她告假说不舒服，南疯子就去宿舍找。在门外就听得里面木头床嘎吱嘎吱地响，有人压着声音哼哼唧唧的，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南疯子一听就火了，一脚踹开了木门。

蚊帐里一个白屁股转过来，南疯子一看，是公社书记！公社书记起初楞了一下，过后淡然地看了一眼南疯子，以极威严的语气命令“出去！把门关上！”南疯子还没缓过神了，真就照做了。

他回家后，也不敢和家人说这事，也不见妹妹来找自己解释。南疯子一夜未眠，直到窗口刚现出了天上的鱼肚白，他去找大队书记，老支书人是好人，他信得过。但碰到这种事，老支书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吐痰，叹气，末了，说你去找妹妹先问问吧。

南疯子又没找到妹妹，他越想越来气，原来妹妹的终身大事解决不了，症结就是这儿。他冲到了公社书记办公室，一看到公社书记那种猴精瘦脸，南疯子大脑直充血，双眼圆睁，脸上的青筋历历可见。

南疯子厉声质问公社书记怎么回事，周围的同事寻声过来，公社书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回事，你不是看到了么，双方自愿的事，你劳这神作甚？！”

“你个臭不要脸的，一个当爹爹（爷爷）的人去害小姑娘，我去告你！”南疯子吼道。

“你去告，你去告，你明天开始不要在这里上班了，你专门去告去”对方有恃无恐。

南疯子当天跌跌撞撞往县里去告状了，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概吃了闭门羹，他回来后就疯了，疯得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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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疯子发了疯，是个文疯子，并不伤人。他的家就在四棵古樟树旁边，他在一棵古樟下建了个厕所，离厕所一百米的池塘，就是他曾祖父自溺的所在。

他在那个厕所工程上消磨他漫长的疯癫时光，鹅卵石、泥土、麻石、木头，各种材质被他用了个遍，建了拆，拆了建，反反复复的。

故事没有人们想见的转折，那件桃色丑事不了了之，他的妹妹后来与一个种田人匆忙结婚，又闪电般离婚，此后陷入循坏似的。而那个公社书记，一直活到七十多岁寿终正寝，南疯子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公道。

所幸南疯子的弟弟早已成人参加工作了，成了工程师。人们说他兄弟俩像自己的祖父，聪明。南疯子的三个孩子在弟弟的资助下读书，老大成了医生，老二成了教师，老三成了公务员。

纵然如此，人们依然说他们家有疯癫的基因，这就跟他们有读书的基因是一码事。如果他的儿子们碰到类似的刺激，难保不像他的老子一样呵！当然，人们只是私下里议论着。

南疯子老了以后，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生活水平上去了，他似乎清醒了，我每次看到他，他都很热情，关切地问“回来了？”，我常常有些不知所措，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很多人拿他来恐吓我们小孩子呢，不听话，让南疯子抓走呵。

我发现他的礼貌有异于一般的乡亲，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他每次路过我家去干农活儿，都要进去向我祖父打个招呼，照例敬上一支烟。

我的祖父并不抽烟，连连推辞，他有时悻悻然走了，有时却强行把整包烟留在桌子上，不理会你说不会抽烟，拍拍胸脯说自己有钱抽烟，这个，“一定要孝敬叔”。碰到这种时候，只好由我的家人事后再送到他家里。

他仍然是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