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聂远征和女朋友邵丽从乌鲁木齐坐上火车开往成都的时候,他的大哥聂宏志也携领妻子孙家慧和五岁的儿子南南踏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
早在文革一开始,因为受了父母的连累,二十五岁的聂宏志就被从云南矿务局一所中学老师的位置上赶下了台。他先是在矿上筛选矿石,然后又被派到山里采矿,最后随着运动的深入,父母被打成“牛鬼蛇神”,他连当个采矿工人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干脆和一群“牛鬼蛇神”的子女被集体发配去了东北。他被分配到黑龙江大兴安岭的一个偏僻农场当伐木工人。
那是他人生最黑暗最迷茫的一段时间,他一度都迷失了方向。
每天早上,就着开水吃完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锅盔(干粮)后,就穿着厚重的毡筒和皮袄,扛着沉重的伐木工具踩着齐腰深的积雪向大山里开拔。
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里除了他们这么一群幽灵似的伐木工人以外,一年到头都别想再见到一个人。他每天听着单调的“哐当,哐当”的砍木头的声音,再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地从树梢缝隙的东头往西头缓缓落下,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就这么一点点地早晚会被消磨殆尽。
有时候,太阳出来了,耀眼的阳光直刺刺地撒在连绵起伏的山岗树丛中,他一个人找一块开阔平坦的坡地,四仰八叉地面对着太阳在雪地上躺着。眼睛先是大睁着对视着灿若鱼卵的那个球体,继而望着它一点一点变得饱满圆润活脱起来,高度也一步一步地升了起来,到最后化为一个炽热刺眼的火球……随着太阳的变化,他的眼睛也由怒目圆睁变为眯成一道缝,最后彻底闭紧。
他隔三差五地体会一遍上面的活动,有时在想:人他妈的吃了睡,睡了吃,看着这日头一天天就这样升了落,落了升,这有什么意思,最后死了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就和那树丛中的麻雀一样普通,世上谁又知道你来过?
在那段空虚寂寥的日子里,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生命的可贵,命运的无常,人生的短暂,宇宙的无限……人如果不到这个世界来,连眼前遭罪的这些事都不可能知道,更谈不上去考虑活着的意义了。他想到了司马迁、岳飞、林则徐、曹雪芹、苏东坡、屈原……又想到了雨果、巴尔扎克、莎士比亚、莫泊桑……从远古的三皇五帝到后来的农民起义,从原始的刀耕火种到现代的飞机大炮……人类前进的步伐从没有因为曲折和磨难而停止不前过,历史的车轮终会穿过蝼蚁般的尘埃,一往而向前。
他的消极、彷徨、苦闷、愤慨没有逃脱一个人的眼睛,那就是从北京科技大学下放下来的经济学教授孙天凯。
孙天凯当时已六十开外,年轻时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国际金融学专业。他获得过经济学和哲学的双博士学位。一解放就踏上了振兴祖国经济的征程。文革一开始,因为发表对“超英赶美”看法的学术文章,被打成了“反革命学术权威”,全家被赶到偏僻的东北林场来劳动改造。他每天混迹于一群粗俗无聊的伐木工人队伍中,给他们讲些乱七八糟的天方夜谭。
孙教授是天生的乐天派性格,他性情如水,随圆就方,跟一群伐木工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自得其乐。时间长了,大伙儿都非常喜欢和他一起干活。他可以给大伙儿讲笑话,讲历史故事,也讲外国女人……反正他们喜欢听什么,他就讲什么。
伐木是很枯燥的营生,一进了林子,三五个月出不去,吃在林子里,住在林子里,天高皇帝远,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没有人管你一群人在这里说什么,干什么。
有时候沉下心来,聂宏志觉得待在这鬼不灵的地方也挺好的,就跟鲁滨逊待在荒岛上差不多,再也不用管什么路线不路线,再也不用听那些革命造反派传达什么“最高指示”,仿佛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他们一伙人时不时地套个狍子、野兔子啥的,一炖一大盆,吃得也是满嘴流油,也算是个世外桃源了。中国的文人自古以来就有政治上不得意就寄情山水的爱好,自己干嘛不乘机体会一把?每当这样一想,他们二位都会不谋而合地发出会心一笑。
后来,他们成了莫逆之交。他们无话不谈。当孙天凯第一次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望着聂宏志问道:“小聂,谈谈你今后的打算吧!”
聂宏志仿佛就像沉睡中的人被人突然吓醒。他睁着一双惶恐而迷茫的大眼睛望着眼前的“巨人”不知如何作答。
后来,聂宏志在这位高人的指点下,在偏僻的林海雪原中挑灯夜读,听他讲《中国近代史》、《资本论》、《西方资本主义的崛起》……他通晓了世界经济的一般发展规律。
他娶了教授的独生女儿孙家慧为妻。
1977年一恢复高考,他就以高分考取了北京钢铁学院的经济学专业。
网友评论
大江三千渡
苍桑作浮云
千锤百炼是好钢。
子牙垂钓文王遇,
金子总是要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