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尚在

午后，强光照透天地，发出黄灿灿的热。母亲提议，让我们与她一起进山捡板栗。两个孩子立即拍手欢呼。

我们大小一行六人，踏着秋日午后卷地而起的热浪，一路高歌向山间进发。崎岖的土路曲折在水泥路的尽头，因为近几年的大建设，曾经的乡间小径已经面目全非。

我自小在农村长大，农活农事没少做，但是捡板栗我还真是从来没有干过。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板栗是极稀罕的东西，我们家里没有，只有外婆家门前有一棵硕大的板栗树。这棵树不属于外婆一家所有，外婆家的两个舅舅和小外婆家的三个舅舅共同分享这棵树的硕果。

一到深秋，清冷的风开始扫过树梢，板栗树的叶子由绿转黄，最接近阳光的树梢上，板栗的刺蓬张开了大口，里面栗红色的大板栗高居云端，傲然地俯视着大地，引得我们这些树下的孩子垂涎三尺，却又无能为力。

在我十岁左右的那年秋天，我总算见识了舅舅家打板栗的“盛大景况”。几个年富力强的舅舅、邻居家的老老小小，都围观在树的周围，看我最麻利机灵的舅舅们倏忽间爬上树腰，树下的亲人们马上会将早已准备好的长长的竹竿递上去。拿到竹竿的舅舅会站在高高的板栗树上大喊一声：“都走远一些，板栗蓬会扎人。”看树底下围观的人都退到安全距离的时候，舅舅们就会用力敲一竿下去，树上的板栗蓬呼啦啦地掉到地面，随之而来的是树下的一阵欢呼和孩子们愉快的欢叫声。

打板栗是一项大工程，然而总有一些躲在密密的树叶间的板栗蓬不能及时吸收阳光和雨露，所以迟迟不肯成长。这些慢生长就成了打板栗时最令人头疼的刺蓬，它们顽固地待在树间，任凭你竿落如雨，它却岿然不动。

打下的所有板栗蓬会被大家收集一处，然后平分成五份分发给五个舅舅。

在那样的时节，外婆总是能偷偷地塞给我和妹妹一些板栗，这些栗红色的大板栗让我和妹妹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才不那么单调孤独。回到家后，我们便会骄傲地将这些板栗交给母亲，母亲会小心翼翼地找个地方藏好，以免我们偷吃。那时候偶尔吃到的板栗实在是上好的人间美味。

然而近几年，家乡的山间已是漫山遍野的栗树，秋季的山头被枯黄的栗树叶覆盖，低调的黄色铺向无边。已经没有人会去打板栗了，乡亲们只种不收让板栗能够果熟落地，像母亲这样的滞留在乡间的农人们便会在闲暇时候进山拾栗。

我跟随母亲向上探步，记忆的河里，大山依然矗立在那里：我把他的土地当滑梯，滚出了年少时最烂漫的纯；我把他的浓荫作凉被，躺在黑绿的草丛里望天光；我捡拾他撒下的松树叶，看它在灶台里燃起的烈烈红焰……

可是，如今这些丛生的杂草和荆棘已经让我辨识不出少年时闭着眼睛也能奔跑起来的路。

这哪里还是我童年里的山呢？记忆中的山头一片青葱，少有杂草与荆棘，满山都是亮丽的天光。少年不再，青山不再，而记忆——却——在。

我手拿一根长棍，在细碎的枯叶间来回逡巡，偶有一抹栗红跃进视野，我便如发现宝藏似的轻轻拾起，在这样只有树影在枯叶间跳动的下午，这抹栗红给了我最纯粹的愉悦。

我记不起我已经多少年没有亲近过故乡的大山了，这些青黑的山峦曾经给了我最初的生命的快乐，我童年里的很多记忆依然停留在山间，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忘却，忘却了大山给予我的无限包容，忘却了他曾给过我的那些怀抱。

在这些婆娑的树影间，在这个杂草蔓生的山头，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童年时的记忆也在这样的找寻中慢慢苏醒，我知道，我在慢慢地走向过去、走向最初。我隐隐觉得，在现在的山头，总应该让过去与未来相遇。

少年尚在，青山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