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

作者: 桃花换小鱼干丷 | 来源:发表于2019-06-28 07:50 被阅读9次

      “愿与娘子相离,长此以往,岁岁年年,不复相见。我本薄情冷面之人,唯愿阿年再聘高官之主,圆满此生。自此一别两宽,勿念。”

        案几上的香几近燃烬,一缕细瘦的暗烟摇摇升起有飘散。窗前的女子轻轻用手抚着泛黄发旧的纸张。她不再年轻的手指最终落于“温原”二字之上,普普通通的落款,每一个横竖间都撑起紧实好看的骨架,只最后的顿笔失了完美。书者大概抖了笔。

          那是他最后一次唤她阿年。这曾让她欢喜至极的称呼,出现在最决绝的信中。她以为自己没那么喜欢他,不过,不过是找个人过一辈子。可是啊,她还是痴痴等了这么久。

          等到他们的阿辰都长大了。

          木窗上喜字颜色正艳,锣鼓声已然退场,却似有余音。今天是阿辰的大喜之日。那孩子啊,长得与他父亲有八分相似。她早些日子便见了那姑娘,今日眉间一点朱砂,甚是好看。

          她的阿辰自小便没有父亲。阿辰说,娘,我想见我爹。后来他说,娘,你凭什么等那个人那么久,他早就不要我们了。他又说,我不要姓温,他不是我爹。

          她很是没用,只是边听着边哭。

          又是一滴泪滚落,晕染了那纸休书上斑驳的墨色。何故爱上负心人,爱得那样苦,那样深,又是那样卑微地不肯放手。看啊,他走得潇洒,独留她一人,为一场风月,折尽颜面,耗尽年岁。

          当年,当年啊……

    忘归

          当年,温小公子算得上一等的好儿郎,其父为开国侯温其,威严赫赫,声震一方。加上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各府上的待嫁姑娘都拼命打听他的消息。

        “诶,你可曾知晓开国侯温家的温原公子?听说他不日便及弱冠,很快要择妻了呢!”

      “自是知晓啊。可温家远不是你我这等贫贱女子攀得上的。”

          那日顾太尉府上的小女阿年偷偷溜上街,便听两个卖纸鸢的姑娘不停讨论着。初时她并不在意,翻出银钱拿了只黑羽的轻燕,转身要走。

          耳边传来渐近的嘚嘚声,她怔怔转身,见不远处一地尘埃飞扬,有一少年疾驰而来,马蹄声惊扰了两边的路人。他连忙拉紧缰绳,通体雪白的马儿猛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复又重重落下,恰恰停在她前方。

        “姑娘……没事吧?”

          少年翻身下马,素白的衣袂在风的鼓动下轻轻飞扬。叮当叮当,大概是环佩之声,掩了她心跳的声音。

          她使劲摇头,吓傻了一般。少年着实生得好看,一袭白衣,眉目俊朗。

        “没事便好。是我莽撞,对不住。”

          见他微微颔首向自己道歉,而后几欲离去。她突然开口:“敢问……公子名姓?”她素来,是个大胆的姑娘。

        “温原。”他抬首,正对上她热切的眸子,嘴角微倾,漾出了笑意。

          大概往后的一切孽根,都起源于这个清澈皎然的笑。叫她一不小心就喜欢了好多年。

    忘归

          这便是初遇了。离开时,她紧盯着他腰间的佩剑。那是早该想到,他或许有他的江湖,而非困于一室的庸夫。

          之后她扮作儒生模样,求了顾太尉好久才得以潜进他在的书院。粗着声音,面庞抹成焦黑看不出本色,不顾一切地要与他同窗。她说她叫顾执,他说这问兄台好生眼熟。入学第二天他便悄悄递来一个绢子,绢上写,姑娘,往后莫要如此固执。

          胸口突然蹿出一股被揭穿的无名火,又羞得无地自容。她习惯性地看向窗边他的方向,那人低头握笔,眉眼好生温柔。她收回目光,终是笑了一笑,小心地折好绢子,放进了包里。这字啊,确是一种凌厉的好看。

          后来他来顾府提亲,隔着半透明的屏风,她瞧着他熟悉的轮廓,突然一种恍若隔世的欢喜。他清亮好听的声音绕过屏风,兜兜转转走进她心里:

        “温某自是十分欢喜阿年啊。”

          阿年,阿年。

          她大红的盖头被掀开,第一眼看到的红衣少年,依然这样殷切地唤着。那天她的嫁衣红得耀眼,似有斜阳盛开在衣袖。一尊合卺酒喝过,斟尽碗中温柔。

          那时她眉间也有一点朱砂。他就那样看着她轻轻笑,说,阿年,你这样真好看。就是初见时那样教人神魂颠倒的笑。

    忘归

          因着翻云覆雨的君主,这并不是一个好时候。再后来啊,温侯因直言上书劝当今圣上整顿朝政,竟触怒龙颜。加之先前得罪的权臣上书弹劾,称他谋逆之心不死,温侯被罢官不说,还被一道飞来圣谕定为灭门之罪。所有赞词一瞬间转为利刃,也没人敢为温家说话,堂上民间一片低迷。耿臣有恨,上天无眼。

          温家就此没落。见者说,那日乌泱泱下了很久的雨,温府被砸毁的牌子,浮在一片腥气的血水中。

          幸而,温原被老家丁护着,竟生生逃了一劫。顾年躲在家中连哭了几个日夜。一日某处飞来一只灰色的信鸽,鸽子脚上绑着的纸条,写着“澧都,尚安”之语,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而为了这四字便一路跋涉,弃了这一城繁华,终究还是她不顾一切的作风。

          那是她还相信皇天不负,她依然在感谢上苍,因为她真的见到了他。他想拥住她,动作却突然滞了,只不住地说“对不起”。明明是他没了一切没了家。她又在她住处的墙上发现了那柄剑,怔怔地想着前路。

          澧都不过是个村子,被人遗忘了的角落。她想着大可以在这里过些躬耕陇亩的日子,权且避避风头。

          可没几天他便说去远游。她愣怔地看了他许久,说声,好。阿原要记得我在等你,你快回来。

          他似乎硬撑着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嗯,没事。阿年啊,再见啦。”

          然后啊,故事就到了结局。他果然骗了她,他们再也没有相见。她只等来了一纸不容商量的休书。

          那时她已经产下她的阿辰,那是从京城传来疟疾暴发的消息。这里太偏,消息大概是几个月前的了。

          她说,他只是忘了回家的路吧。他会回来的。她不过一直这样骗自己,为一个念想蹉跎了几十年。

          顾家因一场疟疾而没落。当她得知父母死讯之时,又一次哭得昏天黑地。那时她正盘算着归家,往后却再也见不到至亲,不想那日偷偷出逃,终是缺了个认真的告别。如一盘将赢的棋局,一子落错,步步为营,黑白颠倒,全盘皆输。终是一败途地,黑白子摔碎成一地的琳琅。

          故人何不返。何故,何故。

    忘归

        “东风寻声入卖花巷,熏暖去年燕子梁。”不只是第几个春回,顾年记起买纸鸢遇到小公子那年,自己常哼的调调。那也是个明媚的春日。她看了看自己枯瘦难看的双手,早已不复当年的纤柔。

          郊野草木葳蕤,盖过了离人的坟冢。

          他回不来的,回不来的。

          因着,他从京城来,又莫不是,得病之人。他寄书予她,又莫不是,想让她平安。那么急地离开她,又莫不是,去寻死。

          他未尝如愿。她活着,可活得并不好。

          顾年将带来的一瓮花雕酒,倾数洒于他埋骨的荒野。她跪坐着,嚎啕大哭。

        “我十四岁那年,爹爹说以后要把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的人,他说请道人给我卜了一卦,卦象极好呢。我嫁给你时,真真切切的欢喜,我想着……想着是啊……爹爹的愿望实现了呢……”

        “自打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这辈子就黏着你了……你看,我还是得手了……”

        “你不知道呢,你走之后,我又请人卜了一卦……”

          那时,那山中道人皱了眉,缓缓道:“此卦贞厉,乃履卦九五。即是夬履,便难再归。姑娘还是另嫁了好。”

          她没说话。还是堪堪等了一辈子。

          她知道,一直知道的。

        “好久没见你啦。我都快忘了你的模样呢……”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你笑起来很好看,让人想起碧天里的星辰?讲过呢……那时你说,很喜欢这句话。对啊……你还没见过我们的阿辰呢……阿辰他……可像你了……

      “你说你,下一世……若再遇见我,可别再那样温柔地笑了……我可这般,受不住的。”

          四月初四,大抵又是个淅淅沥沥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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