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

望着蓝天白云下，草木茂盛的一大片荒山野岭，李玲的心如坠五里云雾：这么一大片绿草茵茵的山地，该到哪去找父亲的坟扫墓？

丈夫王强搀扶着李玲，另一手还攥着一尼龙绳编篮子。里面有香烛、钱纸、各色纸花上供用。除此之外还精心煮上鸡蛋、油炸小鲤鱼、红烧肉，这些是岳父生前最爱吃的。当然，怎么也少不了他生前最好的本地水酒，岳父常抿上几小口，快活似神仙。李玲走一步嘟囔一句，往山下走的路本就陡峭又滑溜，清明时节雨水又多，一路上就没几处好地下脚。走上一段路，李玲锃亮干净的鞋子，早已粘上厚厚的黄泥巴。

王强更尴尬，两只裤管溅满稀稀拉拉的泥巴片，他反倒不时好言劝慰李玲。在后面赶上来的宽叔，也听明白了，敢情李玲走一路说一路的人，原来是她娘家二叔啊。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宽叔对她家的事本不清楚，也就顺路一道聊上了。

原来，年前李玲妈开田种菜，想着赶时节多洒上点油菜籽，赶明儿多榨点菜籽油。女儿李玲一家住城里，常常抱怨买的食用油含转基因，这个怕吃那个怕用，搞得没病也吓出几身病来。李大娘想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呢，不如学隔壁他叔，种上几亩油菜花，来春敲籽榨油吃，安全卫生又满嘴留香。送女儿一家正好，绝对的原生态，不含任何添加剂成份，至于令人谈虎色变的转基因，那更是甩八杆子远去，根本就不搭界。真的是一举多得。

愁的是，自家责任田已流转岀去，想种点什么卖，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好在，他二叔家有几亩良田撂荒，恰好闲置不用。李大娘心道，反正是自家兄弟，先种上去再打招通知，也是不关事的。谁知，平时二叔本就不怎么待见嫂子孤儿寡母俩，冷言冷语也没少在明里暗里说道说道。村里人常偷偷提醒李大娘，待你归西后，小叔子明着说，要把你自留地、宅基地、房产收为己有。

这一捕风捉影的消息，迅速发酵，最后听成了二叔要抢她家财产田地。李大娘一生争强好胜，只是没有证据，不便发作。这回占田种油菜，就有种先入为主的念想。她二叔婶也不孬，直接跑来和李大娘怼，最后战局升级吵翻了脸，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为这事，李玲没少操心。有其母必有其女，李玲也与二叔闹个不欢而散，二叔最后撂下一句话：从此以后你爹你来管！唯独这话李玲听了愧疚，倒不是说李玲不照顾她父亲。而是每年清明，二叔都会提前把父亲墓地荒草杂树砍修干净，待到清明亲自来上坟。农人朴实的意识里，敬拜先人是头一等的大事情，就算是外出打工挣大钱的高管老板，过年可以不回家，每年逢清明再忙也会回老家祭祖。李玲是嫁出去的女儿，按习俗她是不用回娘家拜山的。这么一来，父亲没人祭扫，二叔当仁不让每年都亲力亲为。李玲一家认为，二叔什么都不好，唯有这点最好！

这下倒好了，二叔最好的这点也丢了。只是李玲又是独生女，按习俗也可当儿子看，回来给父亲扫墓，理所应当。这莽莽荒原，看哪哪都一个样。许多年没来过，李玲实在记不起父亲的墓具体在哪。加之现如今农村砍柴割茅草的很少，山野间杂草疯长，原先的山间路径蔽塞难以通行，李玲几乎要崩溃，父亲的墓怎么找啊？扯住王强胳膊的指尖，深深掐入肉里。

王强好言相慰，礼貌地请教宽叔，宽叔甩着手里的镰刀，一个劲地摇头：你们做后辈都不晓得清楚，我怎么会记得？没奈何，李玲凭记忆，在山上确认下大概位置，冲进去寻找。好在热心的宽叔愿帮忙，手持镰刀在前开路。李玲看在眼里，一个劲后悔之前回村怎么没多照顾下他。

趟过几条山路，眼前现出一片向阳的低矮山坡。李玲兴奋尖叫：就这就这！当初请风水先生探穴地，李玲也一同来。这块地儿风水绝佳，主财也主人丁兴旺。自父亲下葬后，李玲的生意的确一年好过一年，一儿一女相也继诞生，解了她多年不孕不育的顽症。李玲深信，这都是托祖坟的福。往年忙于做生意，她一直托二叔祭扫，不想自己亲来，竟然是找不着。

这一片向阳小山坡，错落有致地排列许多墓地。风水好的地方，自然有人也看中。王强看来，这几十处墓，都是一个样：大小相近的小土堆上，长满杂草，草花儿迎风飘舞，似在嘲笑不知所措的人儿。农村先前兴土葬，大部分又没墓碑，关键是李玲也没给父亲竖一碑。否则的话，还用猜着找么？

宽叔怎么办？记不起来了！

真想不起来？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李玲瞬间羞红脸，眼泪冲涌而出，跪在草地上抽泣。宽叔已给二叔打通电话，李玲听那语气，二叔是死也不愿意告诉。就算宽叔好说歹说，也没效果。宽叔无奈摊手：把你二叔得罪死，这下专等着看你家好戏！李玲挣扎着爬起，躬着背一座座墓地找去。她一会儿看坡下左首边的更向阳，觉得是；一会儿又看坡中间凸起处风水更佳，肯定在那；一会儿感觉坡右下边，似乎很熟悉，应该是在那里。

这几处王强都否定了，他摇得似拔浪鼓的大脑袋，也难以确认具体位置点。怪只怪这十来年变化大：墓地前后左右都有扩大，新增不少新坟旧地，当年四周种做参照物的小柏树，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松树与杉树，这两样经济林木，才符合山地主人家的利益。李玲左看右看，前转后转，上走下走凭往年记忆，依昔想起一点点。她手指着山坡偏下稍平处，那有三块凸起小土堆，绿绿的杂草缀满土块，偶见细细的野花在草丛间摇曵起舞。没错就那三块地！

王强随手一看傻眼了：三块凸起小土坡长得都一样，连碑也没一块。这到底哪一个是咱爸的呀，王强求助的眼神望向宽叔。眉毛快皱成一个疙瘩的宽叔，背着手绕着三个墓地转半天。最后停下来，非常严肃认真地对李玲说：再想想当初还做什标记？先人坟墓事关重大，可不能拜错了！

想老半天，李玲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王强愤愤地说，咱老丈人真命苦，生前没享过几天福！走了又赶上殡葬改革，没能如愿真正土葬，被烧成白灰灰了。现如今呢，连家人都怕认不得了……

你少说两句不行？我这会急得很！李玲怼了王强一嘴，突然间眼光一亮：宽叔宽叔，我想到那标志，记得我爸骨灰盒上有刻姓名日期，挖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挖出来？！

挖出来？！

宽叔与王强一听就跳脚，你可真是胆大有创意啊，这不是刨自家祖坟吗？亏你想得出这丢人法子！李玲此时异常冷静，她坦言自己可不想一辈子替别人扫幕，跪拜别人的先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出来一看究竟，看清楚她才甘心。三个都挖吗？宽叔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言外之意是别人家的坟，你可不能动啊！动了，非找你拼命不可！

李玲陷入久久地沉思，最后下定决心，指着中间的一块墓，犹犹豫豫说，就挖这个看看来，出了事我负责！宽叔一寻思，与王强一合计也只能是这样办。转身到别地，找来几个身强体壮的后生仔，操起锄头、耙子、铲子干活——掘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