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凌派出所在博凌镇上一条脏乱的街道尽头，房子简陋，门口处停着辆执勤警车，还有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万清推门下车，但下一秒又重新坐回座位上，扒拉过镜子，看到自己衰败的面容才安下心来。
再胡乱拨弄几下头发，尖指甲刮刮两边脸颊，很快给添上几道红印子。
这是一种示弱姿态，我穷我不容易。若能激起民警和失主同情心，事情办起来容易得多。
万清有过多次经验。
接待他们的是一名严肃的老民警，眉头始终拧在一起。
他匆匆瞥了万清一眼，嘴角鄙夷的扯了扯，问了几句，拿出本子让她登记信息，再领他们走过一条小小的过道。
小镇里的派出所管辖的范围小，万清跟着老警察上了二楼，绕到最里一间房才发现另外三人，一个穿着警服，一个穿着浅色衬衫，站在门口低声争论着什么。而她的女儿李滟，正埋头抱膝蹲在房里右边角落里。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半瓶水。
老警察冲着穿警服的年轻人喊：“小周，她家长来了。”
两人停止谈话，皆抬头看万清，叫小周的率先朝他们挥挥手，粗声说：“总算来了，快，快，把她的口撬开。妈呀，我遇着个哑巴！哑巴还偷，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万清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跟着进了屋。
女儿听到声响，抬头想站起来，不过很快注意到小周对她瞪眼警告，立刻又怯怯地蹲下。
万清心里怒火涌上来，又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万清说话，却是对小周说：“她都偷了什么？”
小周对万清特别不满，虽然她什么都没做，但单就这副态度和神情就让人不舒服，再加上她身上衣物普通，气色萎靡，像被人修理一顿后要进手术室似的，平添一份诡异。
他将手中的矿泉水瓶重重的往桌上一放，随手拿起桌上一份资料，粗声念道：“偷了什么？我看看，前后共偷了十包卫生巾，四双女式拖鞋，四盒油画棒，十条巧克力，两盒水粉水彩颜料，五盒铅笔，十包手帕纸巾，四套内衣裤……”
他念着念着竟失笑道：“她不仅偷，还在同一家超市偷，偷了两次，但超市老板是个好心女人，第一次抓到只是教育教育，让她赔点钱就了事，谁知她还来第二次，这才没办法，报了警。我说，你女儿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万清正侧头瞅着自家女儿，听到这话转过身，抬眼冷冷地瞪着他，目光像两把钉子，要把他戳穿似的。
但她说不出任何话反驳。
她只能僵着脸问：“失主在哪？”
小周立马冷笑，“怎么，想和解？劝你想都别想，人家放了你一次，你还来。你当人家是傻子啊！”
万清不理会他眼里话里的嘲讽，过一会，转而问：“怎么处罚？”
小周又翻那叠资料，手指头指着李滟，说：“16岁，认错态度挺好，按《治安管理处罚法》处理，拘留6日，罚款500元。”
万清又沉默，心里却盘算着，再找一次失主。
一直不说话的李滟听到小周的话，终于抬头，反而像得到赦免般，慌惶的神情松了下来，竟劝万清道：“妈，就这样吧，不要折腾了。”
万清看着女儿，终于发现，现在对她，除了愤怒，再生不出别的任何情绪。
万清以前看过一则新闻，说有一个母亲，为了劝自家孩子做作业，竟给跪下了。她当时觉得不可理喻，这不混账么？
现在她也想当那混账。
万清几乎是冲到女儿面前，失控地抓着她双肩喊：“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偷？你偷那些东西干什么？你没钱吗？没钱妈妈给你。”
她边说边神经质般的从提包里掏钱，才发现只有一张20元的现金。出发前她把钱都给了李贵。
她又掏出银行卡，扔到李滟面前，“还有卡，卡里还有两千元，够你买五倍十倍你那些东西，再不行，我就算去卖血去把菜摊子转掉就算赔尽家底，都给你买好不好？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去偷了？你好好的学不上，你去做小偷干什么啊？啊？你告诉我……”
说到最后，仅余的一根弦崩掉，她嚎啕大哭。
真没辙了，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不会失控至此。
她不知从哪里入手，眼前的人压根不愿沟通。
人在十几岁的年纪，都有那么一段时间，眼中的父母不过是疲惫、啰嗦、讨厌而无用的中年人，最不被信任。
但是，年轻人不懂，是谁在背后负重前行，担起所有；等到明白过来，也就长大了！
李滟大概没想到万清会来这一出，长时间保持着的呆滞表情像是刚活过来，现出类似于豁出去的神态，没有血色的脸微微颤动，眼睛却奇异地亮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嚅动，“妈妈，我不想的，但我不配……我……只配这种生活……”
李滟说得断续，字不多，万清及众人愣是听不懂。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不配？”万清问。
李滟嘴皮子要继续动，却眼角瞥到一旁的两个警察和另外一便衣男齐刷刷地盯着着自己，像空中盘旋的老鹰，嗅到奄奄一息的猎物气息，兴奋地等待她彻底放弃抵抗。
她的头立刻眩晕起来，感到有股推力冲撞过来，气有点喘不匀，脸色变了变，就摇摇头，“没有什么，妈妈，你回去吧！不要理我了。”
她最后的语调，变成恳求，紧接着，她的眼睛暗下去，重新变得了无生趣。苍白的皮肤，恰好暴露在窗外射进来的一滩阳光里。从万清的角度，她整个人都融进光里，带着股决绝的抗拒。
她低下头，双手抱膝，重新缩回她的世界，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万清纵有千斤力也使不出，她气，又不知发在哪里。
她再不出声，像是顺从，也是种绝望。她脸上的愤怒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渗了寒冰的脸。
她转身走出房间。
以后，再不想理她了，想干嘛就干嘛，就当没生过她。踏下第一级楼梯，她下了决心，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灰心。
疲惫让她差点移不动步子，周身的力量正在一点点丧失。
可能是饿的，从早上到现在没有一丁点东西进肚子。她看着头顶一抹残阳，感到一阵眩晕。
“小心。”一双手抓住她左臂，将她扶定。
“没事。”万清捂住胸口，努力忍住涌上来的恶心感。
“可能是饿的。”那声音又说，接着又不知从哪里走出一把椅子，她被拉着坐下。
“可能吧。”万清好受了点，随即注意到拉她的人。
是那个穿浅色短袖衬衫的男人。刚才他一直不出声，但估计她今天的遭遇都落在他眼里。
“先吃点东西。”他又变戏法的从背包里掏出一块三文治，递给她。
万清拒绝了。她不知他是什么人，不敢接受。
直觉里，今天在派出所遇到的人，都是和她对立的。
看到她的警惕，他皱皱眉，“吃啊，一块三文治算什么？随便在便利店买的，能毒你不成？”
万清这才吃了，有点窘。
吞下三文治后，精神恢复了点，力气也回来了。
她向他道谢，同时注意到他的脸棱角很深，眼窝也深，但神态间，倒是和善。特别的是，这张脸，她莫名熟悉。
但她印象里不记得这张脸曾出现过。
她离开前，又看他一眼。
没想到他倒笑了，看着她问：“万清，你真不认得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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