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槐树下遇到了朱柳文,他扛着半片猪,腰上插着两把刀,满身厚重的油腻,脸上收拾白净。三年前我见朱柳文也在这槐树下,那会他爹还活着,生了病偻着腰。那会朱柳文也扛着半片猪跟在他爹后面,他爹抽着烟担子走在前面,嘶哑着满是痰的喉咙对我说:“阿文啊,回家了啊!”
我回朱柳文他爹的话,眼睛看向朱柳文,与他目光相撞,他避开了我。那会的朱柳文比现在更像是一个屠夫,头发油腻不扎仔细,满脸油汗胡须也乱生。
有个是屠夫的爹的朱柳文本来跟私塾无关的,只是九岁那年朱柳文母亲生病去世时,留下嘱托给朱柳文他爹要求让朱柳文去上私塾。朱柳文他爹觉得让一个屠夫的儿子去私塾真是胡闹,但想到是妻子的遗嘱,便也暂时同意让朱柳文去私塾了。朱柳文自幼聪慧过人,他母亲便想着儿子或能考个举人当个官,从此也就摆脱了屠夫的命运。
一般村里做屠夫的不会太穷,所以让朱柳文上个私塾对于朱柳文他爹来说并不是难上天的事。朱柳文也知事,每天都早起将爹的早饭收拾了,喂好了养的几头猪才去上学。碰上个节日或者哪家婚丧事,朱柳文都跟私塾请个假去帮他爹忙。
我们村的屠夫有三四个,但朱柳文他爹因为给朱柳文上学,变成了最穷、最瘦弱的那一个最不像屠夫的屠夫。在赶考的那一年,朱柳文他爹忽然得了急病,朱柳文没跟我们一起去赶考。
赶考那年冬天回来见到了朱柳文跟他爹,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后来他爹没能挨过那一年的冬天,开春后我也无暇去看朱柳文便离了家。
“文兄,许久未照面,返乡闲暇几日么?”朱柳文主动跟我打招呼。从他的口气和表情来看,还是三年前那个朱柳文,可他的形象却是与他口吻极不相符。
“柳兄近来可安好啊!”我回答道。想起在私塾中与朱柳文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人生境遇竟硬是将两人变陌生了。
“要让文兄见笑了,私塾那几年存在肚中的墨水如今都化作油了,恐我接不上文兄的话语了要。”朱柳文扶了下肩上的半片猪。
“柳兄,你我两又见什么外,挥文弄墨我也早已生疏了,便是寻常谈话就是了。”我其实这几年去县城做了点小生意。
“那文兄要不去那坐一会,也不远。”朱柳文指着远处一处小屋说道。
“好啊,也有三年没见了啊……这要不要我帮下你?”我没找到太多的话,想帮他抬下肩上的半片猪。
“这可使不得,弄脏了你衣服的,我们做屠夫身上也干净不起来,你一个秀才怎么可以干这类事。”朱柳文慌忙拒绝了我。
“你爹过世后,你就干起了这个?”我指他肩上的猪。
“不然我能干啥,那半年我爹知他命不久,便将所有教给了我,他死后,我就跟着其他几个屠夫做活。干了半年后也就跟他们平起平坐,开始独自揽活了。
就这样干了一年半,我一个人的生活有了起色了,便也有媒婆找上门来说亲了,可我都回绝了。你还记得那个我们村东头的姑娘小倩么,她家靠近私塾,那会我们老是跟她玩。自我爹死后,她也是来找过我几次,慢慢我们就好上了,可她爹知道后便不同意她再出来找我,毕竟她家也是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而我不过是一个屠夫的儿子,也是个屠夫。
任她怎么不情愿,亲事还是说定了下来。我去过他家,进不了门,我只有一个人没权没势,别人不欺负我也罢了,若真要对我动手脚我也没个帮手。她成亲那天从花轿上跑了下来,跑到了我家,我正好在杀一头猪。她穿着喜服,跟我刀上的猪血一样红,一群人追着她来。
我两把刀横在腰间滴着血,面对着一拨人,她躲到了我身后。她爹从人群里走出来,因为一路跑再加上见到我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便倒地呜呼了。她活活把她爹气死的事传了开来,也就与娘家彻底断了关系,没什么隆重的八抬大轿,我们就过上了生活。
我问她是什么让她有勇气跑出花轿到一个屠夫的屋檐下,她说是种不明所以的东西在心中一直鼓励着她,给予了她那么疯狂的勇气。我问她是否后悔,她说既然是听从内心深处的想法,没什么好后悔的。就这样我有了个媳妇,平时只有一个人的屋子也热闹起来了。”一边走,朱柳文一边给我讲述他的往事。我也没空打听乡里乡亲的一些事,却也实在没想到,作为屠夫的朱柳文还有这样一段轰动的爱情往事。说着便也到了他家,三间小茅屋,一件猪舍,特别普通的一户人家。
“小倩,家里来客人了,烧些茶!”朱柳文推开门就喊,然后将猪抗进了厨房里。内屋帘子撩起,转出来一位衣着朴素,脸上秀气非凡的妇人。比起私塾上学那会,小倩脸上更多了几分女人韵。
“这不是文哥么?!”见到我,小倩呆了一会才想起来。
“倩妹,许多时日不见了!”我也打招呼,也注意到了眼前的小倩多了几分世俗的机灵,不再是那个青涩蛮横的姑娘了。
朱柳文邀我坐下来吃点,我也不好意思推脱,环顾这屋子也如寻常人家一般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门口的墙上挂了许多宰杀猪牛羊用的器具。小倩也很开心,忙前忙后得招呼我,似我是什么大客人一般,一会端茶一会拿些番薯、瓜子,也催着朱柳文露一手自创的“石肉”。所谓“石肉”便是那火上架着一块石头,朱柳文用刀将猪肉切成薄片,往那石块上一铺,那肉立马卷起来,翻身烫两下便可取下来蘸酱吃。我一尝,果然非同寻常菜,别有一番滋味。
小倩看我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吃了些找个借口便要离开,朱柳文送我,小倩似乎有些难过。送我的时候我禁不住问:“柳兄,你与小倩还好么?”这句话应该是扣了朱柳文的心口,他呆望了我一眼后,长叹一口气:
“花无百日艳,所有的山盟海誓仍旧挡不住柴米油盐的琐碎。因为让小倩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其实我内心是愧疚的,可小倩貌似不在意。好景不长,日子变得重复无味,因为坏名声落在了外面,也没啥亲戚好友了。
她一开始便跟着我去街市上卖猪肉,一时被称作‘猪肉西施’。好景不长又倦怠了,便也不愿与我一起卖猪肉了,在家闲躺着,收拾这又收拾那,却也不干什么活。而后就是时而吵架,忒是惹人心烦,我哄她便学些做菜的手法。可毕竟我是个屠夫,不是厨师,会做的菜也有吃腻的时候。其实我如今回家并不招其待见,埋怨这埋怨那,还跑回娘家一趟,被打了又跑了回来。为了躲她,我如今是天天找活出门,不爱在家待着的。”
不禁令我唏嘘不已,未曾想烈如火的情,在晴雨日暮中竟是变成摆脱不掉的腐臭。
“还如初始时对小倩有喜爱之情么?”我问道。
“情深如初,她爱花钱买各种小玩意,所以我也尽力多杀些猪牛羊,挣回钱来给她。”朱柳文眼神坚定,也让我明白这是个一往情深的男子。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朱柳文,只从家中做工的人口中听闻了他的事,更是令我心痛不已,未曾想朱柳文竟是这样悲惨离世。
“村东头那朱屠夫家的婆娘,叫什么倩的,谁不知道成亲那会性子有多烈,能把亲爹气死在送亲的路上。造了孽迟早要还的啊,那朱屠夫也是个老实的人,摊上这样一个造孽的女子也是手上沾的血太多了。这婆娘是个偷汉子的人谁不知道,就那老实人朱屠夫不清楚,也没人敢跟朱屠夫提,因为啊只要一有人提说他婆娘坏话,那朱屠夫就凶神恶煞得持了两把杀猪刀怒目呵斥。
听说朱屠夫死的前一天还在街市上卖猪肉,可那天也是见了怪事,清晨宰杀的猪肉却招来许多的苍蝇,赶也赶不走,一上午没人敢靠近他的肉摊。他没法只好早早收工回家,恰恰是因为早回家了,撞破那婆娘正在偷汉子。那婆娘跪在地上抱住了朱屠夫的腰,让那男人有空隙跑出了屋,说是朱屠夫怒中生力扔出了两把杀猪刀。谁想那偷他婆娘的汉子,正是那街面上不着正业的赖皮,有些手脚功夫,光溜着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便躲开了两把杀猪刀,抱着衣服捡了一命。
那朱屠夫当晚也竟是不打那婆娘也不捆住她,只是对着那婆娘哭了半宿就睡死过去了。也是那朱屠夫阳寿已尽,原来那婆娘和那赖皮早就买了砒霜要害屠夫,既事情被朱屠夫撞破了,便狠下了心就等朱屠夫睡着后煮了砒霜给朱屠夫灌下了。刚灌完,那赖皮揣着一把尖刀也找了回来,跟婆娘通了气,知道已灌了砒霜便心也放下了。
两个人也不回朱屠夫的卧室,在厨房的草垛里干那苟且之事,四更时任那朱屠夫叫疼也不应。直到天亮了,两个人绝没想到朱屠夫一脚踢开了厨房的门,这可真吓得不清,也不想着拾衣物了,就拼命往外跑。
你说那朱屠夫还能饶了这对狗男女么,回身就去找杀猪刀了。那赖皮跑出屋子被朱屠夫追上,一脚踢翻在地,高举杀猪刀要砍。那赖皮摸着了身边的尖刀,一递手刺进了朱屠夫的肚子,却不见血流下来。朱屠夫一把杀猪刀砍到了那赖皮肩头,没等那赖皮叫完一声,手起刀落,朱屠夫将人头就砍了下来。
那婆娘见朱屠夫真杀人了,也吓破了胆往外跑,那朱屠夫扔了两把刀追上了那婆娘,一把抱住了。那婆娘以为朱屠夫要来杀她的,似杀猪一般叫,胡乱推搡中推掉了插在朱屠夫肚上的尖刀,那伤口中并不流血,而是飞出无数的苍蝇,往那婆娘的嘴里、眼里、耳朵里钻。那一个惨像就是遭天谴的模样。
说也真是稀奇,那屠夫竟是喝下了砒霜当晚没死,死后还肚中全是苍蝇。真是孽中孽,一个屠杀生灵的人得不到应有的幸福,死也是惨不忍赌。仵作验尸的时候说,朱屠夫的骨头全黑了,就是中了剧毒而死的。而那婆娘浑身溃烂生蛆,面目全非了,哎呀,一想到那画面我浑身发冷。”
我实在没想到朱柳文最后竟是这般境遇,也想起最后见过朱柳文的那个新年,他送来了一块猪肉还有一封信。我没见着他,看到礼了也没在意,这时想起了那份信还未拆开看过,便找了出来看:
“文兄:启信安康!吾乃一介屠夫,手沾生灵血,不为人所齿。世事难料,万事难如愿,只潜心于眼前便是真心。自比庖丁而有愧,想世界万物均有灵,屠夫为何可手刃灵物?吾等非屠灵者,是释灵者也。天地之间唯灵天衡,人多则人蠢为狗牛,人少则林中物生智,皆是因天地之间灵衡。
吾自知命不归,喜识仁兄;吾爱吾妻,感其不弃,是恩愿抵命还。”
只读懂了最后一句话,前面的一段话大概是朱柳文从两把杀猪刀里悟出的哲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