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

作者: 石溪梅 | 来源:发表于2019-11-17 06:28 被阅读0次

    不觉竟然到了人生暮年。

    这么一想,女人就觉得有些可笑,心还装着小时候捉蝴蝶年轻时扭秧歌的情景,身边却已是冷落凄清,枕边人已去世多年,儿女也渐入老境,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独对黄昏和长夜,尽管身体还好,可也真的到了准备离开的时候了。

    没有谁的生活需要自己。孙女添了外孙,媳妇忙着照看孩子,儿子只好留在家里照顾八旬的母亲。女儿也添了孙子,自己还没退休,和亲家倒替着照看,自顾尚且费力。幸亏老母亲身体好,能自理,也就一周探望一次。

    没啥可抱怨的,都忙,这就不错了。

    女人一边想,一边收拾着旧衣物。一大堆衣服,孩子们穿小了,穿旧了,舍不得丢掉,存了两大箱子。

    一件红色的丝绸小衫,在一大堆棉布衫中间,显得高贵华丽。那年,生产队举行劳动大比武,每个队一面红旗。老人所在的第五大队,用供销社最后的一段红绸子做了一面最漂亮最鲜艳的红旗。当时,她还没结婚呢。做红旗剩了窄窄的一条,正好做旗手的发带,她那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辫梢扎两朵鲜红的丝绸结。那时,这就是最奢华最时髦的打扮了。就是这两条大辫子,拴住了第三大队队长石柱的心.

    后来,结婚,先是添了儿子,过了两年,又生了女儿。六十年代真难啊,布票根本不够,孩子们夏天就只穿个肚兜。一天,儿子在外面自己玩,女儿睡在凉席上,憨态可掬。母亲看着熟睡的女儿,想起梳妆匣里的红丝巾。

    巴掌宽的丝绸,剪剪接接,一个中午,给女儿做了一件对襟的小衫。红红的颜色映得小脸像苹果。女儿长得真是争气,在一群又瘦又黑的乡下孩子中间,只有她白白胖胖,像年画上的娃娃。

    到第二年就穿不进去了。再后来压在一堆衣服底下,到夏季就拿出来晾晒一下。这件小小的衣服,极其柔软,极其顺滑,极其鲜艳,就一直留着。看到它,就想起年轻的时候,就想起女儿红红的小脸,花朵般的笑容,银铃般的笑声。

    今年,女儿五十四岁。她的外孙女也快两周岁了。

    将衣服一一叠好。这件毛衣,还是腈纶的,当初刚刚学着打,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呢。这件棉裤,新棉布新棉花,做成后就没穿,全家搬到城里居住,用上了大暖,穿不着了。还有这一件呢子大袄,女儿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后来,身体发福,穿不进去了。

    女人手巧,能把旧衣服改成精致漂亮的小衣服。可是,现在条件好,孩子们都穿柔软的纯棉品牌服装,女人的手艺派不上用场。

    女人叹口气。

    箱子的底部,有一个不小的包裹,每年趁着家里没人,都要拿出来看看。

    是一套中式寿衣。

    这套衣服,是四十五岁那年做的。那年长了一场大病。大病没死,可也给自己提了个醒,做套寿衣放着,俗话说“寿衣增寿”,其实,她真怕自己说不定哪天真走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会让人笑话。

    刚刚分田到户呢,日子刚有起色。连内衣带棉袄棉裤还有外面的衣裤,都是全新的,她自己亲自剪裁,寿衣不能钉扣子,她仔细地缝了带子,自己死了不要紧,得给孩子们带来绵长福泽。

    那年,她试着穿了一下,还刚刚好,寿衣有意做大了些,富富裕裕的,多好。虽然胖了,还能穿上。自己对着镜子端详半天,还行,再说,自己本来就好看。这时,丈夫从外面进来,猛不丁看见穿了寿衣的她,惊得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大声训斥:“赶紧脱了,胡闹。”

    没想到,做好寿衣的她真的有寿,而一向康健的男人却急匆匆走了。由于没防备,寿衣都是寿衣店买的现成的,簇新的五领三腰,外面是蓝色中山装。她看着妆奁好的丈夫,觉得他真是好看。在生死离别的时候,她还有心端详他的容貌,过了很长时间她都很奇怪自己的感觉。

    现在,她自己打开这个包裹,觉得衣服好看是好看,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穿四十五岁时准备的寿衣,紫色的小花棉袄,绣花的中式袄领,显得过于年轻了。

    这时,门一响,儿子回来了。看到一堆寿衣前的母亲,安慰她说:“放起来吧,您身体这么好,争取活成百岁老人。”

    “活成百岁老人。”听到儿子的话,女人心里一阵宽慰。又感到不好意思。儿子一直陪着自己,和媳妇两地分居,从没抱怨过。孩子的爷爷奶死的早,那时候穷啊,没在侍奉老人上费过多少心。自己现在倒成了孩子们的负担,孩子们的晚年又得顾小的,又得顾老的,比自己那时困难得多。

    可自己身体康健,孩子们孝顺,日子这么好,谁不愿意多活几年呢。

    对门李老头的老伴死了四年,老李头不会做饭,女儿就搬来住在一起。今年,有人给介绍了个老伴,其实,也算不上老伴,就是付费的保姆,每天同进同出的,保姆年轻,老李头的女儿终于放下心来,专心去照顾媳妇月子去了。

    这种事,伤风败俗的,女人尽量避开对门两个人。

    儿子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女人把包裹再次包好,放到箱子底下。起身往客厅走去,她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虚浮。

    窗外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年轻的大妈们又开始晚上的狂欢了。女人想起,老伴在的时候,自己还去跳过几次。后来,老伴去世,就再也没去过。

    这样想着,回头看橱子上的相框,男人一脸慈悲地看着餐桌前面的娘俩。

    “狠心的,说走就走了。”女人心里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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