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于我而言是非常难熬的。
夕阳是个颓丧的画家,拿着蘸足了油墨的笔头便将漫天染得血红,沉沦在光影交驳的大河彼岸。夜这个小偷就在如此的时刻里乘虚而入,一面畏缩着脑袋,蹑手蹑脚地潜入天地,一面又佯装出一副好皮囊,叫众人都以为它和善。
可这夜色于我,却分明有百种不温柔。
(日落 河畔)年纪小的时候,我偶尔会一个人在家睡觉。偏那时小孩子间流行一本小人书,里面写满的都是些“半夜千万别照镜子”、“树林里的白衣鬼”、“床下有人”一类惊悚的乡野鬼话。
白天和同学一起心惊胆颤地看完,回来便一个人把家里的灯开得通明,那被单也铠甲似的披着,裹得无比紧实,眼睁睁地看见田字窗格外,夜晚像山林里的恶虎,张大了血嘴,一口就将光亮吞没了。
一黑一白,一暗一亮,我对它的印象就全由着心底的一个“畏”字而生。
大些了的时候,夜里的愁主又从一个个虚无的鬼魅变成了一沓沓沉重的课本,我变了,心魔也变了。光一沉,那些打在卷子上的勾勾叉叉就蛾子似的乱飞出来。
人,像从水里捞出的鱼,在滚热的沙子上翻来覆去,苦苦挣扎。夜晚如此脆弱,少年时,一道未解的题就足以压垮。
记得每次离家回学校,我妈就会站在门口一边伸手帮我理衣领,一边拍拍我的肩膀顺口说上一句“好好地读书”,回想起当时,书倒是读了,但方法却并不是“好好地”。
(夜 图书馆)夜晚让人清醒。
我在这一天里,见过的人,吃过的饭,说过的话全像被收在匣子里的一幽花香,夜深人静,锁扣轻开,花味渐浓。仿佛已成了一套丢不掉的衣裳,我日日穿着,竟已脱不下。
有事时便偷盗夜里的时光,挤占着用以忙过琐事;无事时便抱着被子呆坐着,把一天的浮尘都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掸下来。细细数着,一年的夜晚里竟几乎无一次未曾在无人的深夜独自静坐。
其实睡觉是一件很好玩的事。闭上眼睛,兴许做个小梦,这个世界不好,便逃到另一个世界里头去。成了不可能的人,做了不可能的事,一切就与平日里的闪耀与黯淡一刀划开了。
但我没什么做美梦的福气,我的任何一感都得须在实打实的地里走出来,不常做梦,梦见的也不是什么喜欢的。日子过得不好时,做梦也是一种奢侈。
(突然 落雨)无觉无梦的夜晚里,最有趣的就是看正在做梦的人。奇异无比的睡姿,欲欲垂落的口水,有时黑暗比光亮反而照得人更加清楚。
譬如白日里云淡风轻事事无畏的大人会在梦深时刻里落泪哭叫双亲的名字,譬如看似乖巧故作成熟的孩子会遁进另一个时空里寻找不敢奢想的玩具。松雾暗沉,鼾声与梦话交错间,睡人其时已在他境,为他者。
(路上 车流)无尽无尽的夜晚里,我偶尔会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就好像被墙困住的风,被天拴住的鸟,被水淹死的鱼。每一束在白日里用尽全力追寻的光,从小小的缝隙里漏下来,似湖面泛起的银光,也似树上轻摇的枝梢,是一种不经意的,不为人所预期的美。
但这瞬间的,被称为“美”的东西尤为软弱。
夜晚里,眼中的“快乐”被发送出去,它是沉入水底的石块,很少被人捞起来掂量。它笨重且廉价。
(迷夜 乱画)日沉,星落,夜晚来临,浮华不见。我把帷幕紧紧拉住。在无数个夜晚里,与自己无声地对质,身处暗处,却最为清醒。或许某天,回过头来,又会发现,这夜色还是温柔的。
睡不着的时候就像躺在一艘小船上。周围是一片寂静的海。
你听那海边的浪声扑腾个不停,舟楫荡得厉害,船身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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