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天地一杜甫

别解《羌村三首》

无情天地一杜甫

因为晨诵诗的缘故，最近一直在读杜甫。上学时，非常喜欢李白，这样一个潇洒不羁的酒剑仙，简直可以说是我的偶像。再后来，又喜欢苏轼，他身上少了李白的仙气，却有一段游戏红尘的潇洒之气，接地气的他似乎让我眼前一亮：生活，可以这样子过。而今，越读杜甫，却是越喜欢杜甫。他没有仙气，也不潇洒，之前，不管怎么读他，都是一股子酸臭之气，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乾坤一腐儒”，而就这样一个“腐儒”，却在天地间渐渐高大起来、真实起来。他老老实实地记录下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在千百年之中、之后，在不同的人的生命中不断重现，也成为他们的泪与笑。

公元757年，杜甫在左拾遗任上因上书援救房琯而触怒唐肃宗，被放还，回到鄜州羌村，写下《羌村三首》，分别记录下初到家时的境况、归家后日常起居的境况和邻家乡亲前来慰问时的情景。这一年，是安史之乱的第二年，唐王朝风雨飘摇。

一

西边的天空，暮云如血；夕阳正在被遥远的地平线吞没。

杜甫走在归家的路上，离家许久的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家中的消息了。而说到家，国将不国，家也难家。近几年，他带着妻子儿女，不断辗转，不知道何时才能觅一安身之所。

飞鸟归巢，门前的树上，群鸟乱鸣。

杜甫推开了家门。

妻子正在做饭，听得门响，出来看，见是杜甫，吃了一惊，“你还活着呀！”松了一口气的她，终于可以把心中的担忧、委屈都哭出来了。

一句话让杜甫无言以对。生逢战乱，难通消息，自己在外面忧虑家中，妻子在家中何尝不是日日夜夜担心自己呢？他一路走来，亲眼见到那么多年轻男子被拉上前线，命途未卜。一战结束，不知道又要有多少征夫，一别之后，再不归来！而家中，却连他们是生是死都难以知道。自己能够或者，没有被拉上前线，没有被战乱湮没在路途，已经是多么幸运！能够遂了心愿，回到家中，只能说是苍天眷顾了。

听到杜甫院中的动静，临近的乡亲都来探望。见是杜甫归来，他们不愿意打扰夫妻二人难得的团聚，只在院子外面站着。矮矮的院墙边上没多久就站满了人。杜甫和他们一一招呼，乡亲们也一一招呼他：“回来了！”“回来就好！”一些妇人看到杜甫回来，想起自己还在外面的丈夫或儿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不禁抹泪。

乡亲渐渐散去，炊烟逐次升起。用罢晚饭，儿子已经睡下。杜甫和妻子细细诉说别后种种，烛火忽然燃尽，才显出窗外微明，不知不觉夜已经尽了。妻子重新点上油灯，烛光摇曳，妻子面容苍老。絮絮叨叨说了一夜的话，此时似乎是说尽了，只剩下沉默，秉烛相对，飘摇人间的重逢，恍若一梦。

二

虽然终于和家人团聚，但等到重逢的喜悦逐渐散去，杜甫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

仕途不顺的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官职，有了些许俸禄，有了那么一丁点可以实现梦想的希望，但这么快就被放还，复出遥遥无期。已经年近半百，垂垂老矣，他的“致君尧舜上”的梦想，还有机会实现吗？

更紧要的是如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总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儿女总是跟着自己忍饥挨饿吧！他的眉头皱起，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儿子这几天总是喜欢在他跟前，缠着他讲故事、玩游戏，现在看到他的脸色，也不敢近前，总是远远地看两眼，就躲开了，唯恐触了父亲的霉头。

想起以前，他总是喜欢在池塘边的树荫下漫步、消遣愁思。而现在，北风强劲，树叶都已经落尽，周遭一片荒凉，也不必到树荫下乘凉了。但愁绪并没有一点消减。曾经的梦想，当下的生计，以后的前程，每一件都让人发愁。

还好，还好啊，乡亲们告诉他今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应该会不错，应该会有些余粮用来酿酒吧？

人生百事忧，只要有足够的酒，就足以安慰他这一个迟暮之年的糟老头子了吧？

三

一天，院子的群鸡忽然一阵乱叫。杜甫走出屋子，越过矮矮的院墙，看到四五个乡亲正在走来，就赶紧驱赶鸡子，鸡子们跳上树枝，或者跳上院墙，让出一条路来。敲门声响起，乡亲们走了进来。

“你出去这么久，总算回来了。今天没事，一起喝点，说说话。”父老们照顾杜甫家贫，来时各自提着各样酒菜，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道道的沟壑。

杜甫连忙请他们进屋。

菜铺开，有的是野兔，有的是咸菜，简简单单，倒也丰盛。酒倒满。酒色有清有浊，酒味有厚有薄，足以尽兴。战乱之年，难事生产，寻常人家果腹已然不易，能有浊酒款待，自是情深义重。

酒碗放下，一位乡亲又敬酒：“你总算回来了，我实在拿不出来啥好酒了，你别嫌弃。”一口酒下，他接着说：“这年头，粮食都不够吃，谁还有心思种黍酿酒！”

“也不知道这战乱什么时候能结束。”一乡亲叹息道。

“家里稍微大点的娃娃都被拉走打仗去了，只剩下我们这群老头子了。”

杜甫想起了自己回乡路途所见所闻，世事动乱，人生艰难，多少人自顾不暇，乡亲们却依然惦念着自己这个异乡之人。想到这里，他感动不已，拿起筷子，击节而歌：“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歌罢，杜甫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四座之人，也老泪纵横。

杜甫，想必正是因为自己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所以才对这人世间的美好如此敏感又珍惜吧！妻子的抱怨、儿子渴望又畏惧的情态、乡邻的关心照顾，都被他细心地记录下来。

是的，家境凄凉、民生疾苦、山河荒芜，但在这无情的天地之间，生活着一个多情的杜甫！

2016年11月26日夜，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