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蒙下面的一个小地方——那仁苏木,一家旅店静静的开在一条十字路口的斜对面。
这家旅店没有特别之处,与旁边民房唯一的区别就是透过院外开着的大铁门,眼睛扫过宽大的院落看到内院门的白墙上,左右分别用红油漆写着“旅店”二字。
旅店是由两位六十多岁的汉族老夫妇开设的。
宽大的院落里除了八间房屋就只有他们老夫妇俩。旅店是以前的大供销社解体后留下来的房子,房子还是原貌原样地立在那里,里面和外面并未加以装修,唯一的修饰就是每个房间的每面墙都漆得洁白。
正午的阳光透过一格一格的老式旧玻璃流泻进来,走进去让人总有一种安静而祥和的感觉;有一种在城市喧嚣和繁华过后的安静与沉淀之感。
现在想想,有种怀念的意味。
出识这二位老人,还有一段渊源。
2001年4月,因着家人的安排,我们看中了套在他们院中,而门房朝街面的两间商房。当即租下,就这样我们竟成了邻居,但这商房不是二位老人家的。刚刚成为邻居之时,后院二位老人家的一切让人倍感压抑。虽说开的是旅店,却看不到一位来住店的客人,六十多岁的大娘在院子里出入时步态缓慢,目光常常看着一处发呆。若是偶尔和我在院子里碰面,对我礼貌问候也只是勉强一笑,从这勉强的笑容里我似乎看到了她眼底的泪水,让我疑惑不解。
然而将近七十岁的大爷更是让人难以捉摸;在病恹恹的状态下,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犀利眼神让人常感脊梁发寒,似乎谁都是他的仇人一样。
他们平日很少出门,透过后院的窗子总会看到二位老人是那样安静地在家里坐着。
我们前面的商店开得有声有色,热热闹闹,门前也总是聚集一些当地的闲人在冬日的正午晒太阳。而冷冷清清的后院旅店和两位行为怪异的老人,与我们这里的一切形成鲜明对比,仿若两个世界。这使得我们这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和二位老人相处的格外小心。
日久天长,店里来的当地人和我熟稔了起来,一些爱打听的妇女开始向我打探后院旅店二位老人的近况。也神秘兮兮地向我透漏些关于旅店发生的变故。
原来在2001年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们的儿子因酒后失态,对朋友的妻有了一些过分的举动,朋友也是在酒后冲动的情况下,竟失手杀了他。
这个朋友还是一个和他在苏木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他留下了四岁的儿子和悲痛欲绝的妻子。
第二天凶手投案自首,消息传出后,不大的苏木一片哗然。
儿媳办完丈夫的后事,带着孩子走了,从此二位老人的天就塌了。
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任谁看到都会为之难过。
自打知道事情的原尾,我对后院这对老人就生出很多同情,主动试着和二老交往,时常也会送一些店里的蔬菜水果给他们,偶尔在院子里的相遇也会和大娘聊聊天。
半年后,后面的院子里有了大娘的欢笑声,原来是她的儿媳带着小孙子回来了。那小男孩长得胖乎乎的,很惹人喜爱。不久旅店的院子又为这小男孩养了一窝欢蹦乱跳的小狗崽儿。
一年后的春天,旅店重新住进了客人。
先是三三两两的稀疏客人,这样也好,既可缓解旅店的冷清又不会累着二老。苏木旅店的生意是有季节性的,忙的季节一般都是在秋、冬季节,招羊毛、招羊绒和宰杀牲畜的季节就在这段时间,这时各家旅店都是客满为患。
然而在这春天旅店生意清淡的季节,大爷、大娘的店里却接到一笔“大买卖”。
一批科考队员看中了他们家的旅店,租下了所有房间和早茶的供应,这下可忙坏了二位老人,当然这队人马也为我们前店的生意增添了几分红火。科考队一住就是几个月,白天他们出去勘探、采样,晚上就会用特殊的牛皮纸袋一个一个装好摆满整个房间,那些纸袋里的奥秘对我来说,至今都是神秘的。
在忙碌中,二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很多。几个月后科考队走了。白天后院仍是静悄悄的,在忙里偷闲的时候,我有几次有意去陪陪大娘。看到我,她总是很高兴,大爷也变得十分友善。
一个晴朗又温暖的午后,我又一次迈进了他们旅店的小屋。大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缝着衣服。坐在她的对面,窗外阳光温暖而祥和,一杯浓浓的炒米茶递到我的面前。白白的瓷杯里,黄棕色的奶茶在摇曳,泛出砖茶的清幽,奶子的纯,炒米的香,还略带一点盐的咸,喝上一口,心头微微一震。
“好正宗的蒙族炒米茶呀!”我惊叹道。
这颜色、这火候、这味道,是熬了一辈子也品了一辈子的人才可能做成的。为了这杯茶我在自己家里不止一次地尝试着,但还是有很大一段差距,总是不能集色、香、味于一身的成功。
奶茶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大娘的话语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婴儿的甜睡,又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当日,我却感到格外亲切。
那时候店里只有二十出头的我和一个小女孩,她是请来为店里做帮手的。几天一趟的货物都是叔叔用大货车给送到店里的。
生意太忙时,看到大娘,我就会不见外地把菜拿给她去做,结果端过来的菜里总会热乎乎的,还加满她自家的纯羊肉。
后来小女孩有事回家了。奶奶心疼我,她临时来苏木,帮我照看生意。慢慢地,奶奶和后院的大娘也渐渐熟识。
大娘家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已经结婚,出事的是他的二儿子。家里面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没有成家,他年长我几岁。我习惯性的叫他四哥。
四哥平日里都是在大队照顾他们家的羊群。偶尔会在后院或者到我店里来买东西时才能看到他,他总是会腼腆的朝我笑笑。四哥沉默寡言,身材又瘦又高。由于长期在外面照顾羊群,皮肤被日头晒得有些黑,但是脸上却棱角分明。
一日午后,从后院大娘家回来的奶奶神秘的坐到我的旁边,她悄悄对我说:“后院的你的那个大娘,看上你了,想让你给他们家老四做媳妇……”
一听这话,我是惊讶万分。我和大娘他们的确相处得很好,对四哥的印象也不错,但是只是停留在哥哥层面,从来没有别的想法。何况在我心里,终身大事还是中意东北家乡的人。
隔天上午阳光正好,店门前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大爷倚靠着店墙,在晒太阳。四哥来我们店里买了一些物品要带去大队,我和奶奶很自然地帮他把货物拿到门口的车上。就在他准备开车离开时,却突然转过头来,给了我一个非同往常的微笑。那天我看见他的牙齿又白整齐。不知怎么回应的我,赶紧假装和奶奶搭话。
晩上我让奶奶去后院找大娘,真诚婉拒了她的“心意”。
一年后,我如愿和北方家乡的一个高大、俊朗的小伙子相识、相爱,结了婚。
又是一年后,四哥经人介绍和一个别的地方的姑娘也结了婚。我们给他送了一份厚礼。
在我邻近生产的一个日子,大娘和我并排站在店前晒太阳。她看着我,说,“还是去市里(锡林浩特市)生吧,这地方小,医疗设备也不好,没有什么比人命重要……”
在犹豫当中的我,被她点醒,放下生意去了市里,后来真的就遇到难产,好在在那里医护和医疗设施都好,我和孩子双双平安。
若干年后,母亲递给我一杯没有奶子和炒米的青砖茶。端在手中,让我一时间就想起那杯飘着奶子与炒米香的浓茶,那处院落和两位和善的老人,还有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家。
刚离开后的我们还时常电话回去问候他们,再后来打过去的电话,那边会传来固定的待机语:“家里有人需要安静,请不要打扰……”
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仍记得大漠深处的那个旅店;那个驿站,那个在我生命驿站中曾出现的两位老人,还有那杯浓浓的炒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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