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自己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不到脸，肩部以上都不见了，手臂腿部也都不在了，只剩下体腔内些许器官和几条流动的红色的血管。我仔细数了数，睡了一觉，少了一条动脉，血液的红色又淡薄了些——对于这样的自己我也已经习惯了，记得一切开始于一年前，那时候我才毕业，刚刚入职，新的环境，新的同事，一切也都还是那么新鲜，后来这股子新奇劲散了，免不了上班开始犯困打盹了，还得每天挤地铁，忍受着那些吃韭菜猪肉饺子，灌汤包的人，回到家照例打开电视，虽然看得少，但是电视发出的声音能让这座单身公寓显得不那么空，然后躺在床上想着假期去哪里玩，接着刷一刷手机就倒头大睡了。然而就是在这么个普通的一天，当我起床洗脸刷牙时，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脑袋突然没有了，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手竟然直接从原本脑袋的位置穿了过去！虽然我觉得有点幼稚，但我还是在自己手上拧了一下——也不是梦。于是我开始分析，觉得这么超现实的存在应该与疾病无关，不可能会有这种疾病的啊，要不我的头没了，我早就死了。所以我猜应该是我的心理疾病——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了，我得去看看医生了。对，没错，好久没去看心理医生了，这都开始出现这么严重的幻觉了，是得去好好看看。上班时间就快到了，于是我又赶忙穿上西装，打好领带，我看到衣架上挂着顶帽子，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帽子，把手上的公文包放下了，然后又走向了卫生间，看着依旧没头的自己，我把帽子试探性地往脑袋的位置放，然后帽子稳稳地戴在了脑袋的位置上，我看着镜子里悬空的帽子，用手再次去摸脑袋，然后手再次穿过了脑袋，这个看不到了的脑袋顿时让我很困惑。

那天当我到公司的时候我还很紧张，我想同事们能不能看到我的脑袋，如果看不到他们会怎么想，老板会不会借此把我裁了啊？当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试图压低帽子，让它下面的一片空空荡荡不那么眨眼，谁知公司里的同事还是像平时那样和我打招呼，他们也没有特意盯着我的脑袋看，难道他们能看到吗？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向一位关系比较近的同事走了过去。

我抬起了头，说，“我这顶帽子怎么样？新买的，黑得发亮。”

他瞥了我一眼，然后一边继续处理着桌上的那堆文件，一边回答说，“还可以。”

然后我才走向我的位置，也知道了我的脑袋对于别人来说还是能看见的，对于那顶帽子来说也是存在的，只是我自己看不到也摸不到了。

后来日子一天天重复着过去了，工作时桌上的文件还是那么高，困意也还是那么大，地铁上吃什么的也都还有，无聊的电视综艺节目依旧闹腾却总能给我带来一些安全感，假期里的旅游景点人还是那么多。然后我的身体也开始一点点消失——从最开始的脑袋，再是双手双腿，在皮肤消失完后，然后内部器官也开始慢慢消失了。就像脑袋刚开始消失一样，双手双腿刚消失那阵我还很不适应，但后来拿东西也好，上台阶也好，凭感觉知道手脚的位置也就习惯了，但是每每看到悬空的被我拿起的东西，或是仅存的内脏在长石阶上随着消失了大半的身子周期性运动起伏，都感到一阵怪异。每每早上起来，我会发现自己又有一条血管消失了或者某个脏器不见了，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反正只是对自己来说消失不见摸不着而已，对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还不是和没消失时一样。只是偶然，当我下班从地铁站出来，下着大雨，我会去附近的一座公园，坐在长木椅上，看着公园外面的一大片办公楼，然后把伞收了，看着雨点打在消失了的身体上溅起水花，这让我觉得自己真实些，没那么空。

就在最近我觉得自己恋爱了，因为本来对身体失去感觉的我看到她的时候，竟然能隐约能感受到自己心在跳，而且跳得很快——我们公司广告部来了个实习生，很可爱，还和我是大学校友，而我作为前辈，经常给她介绍公司的一些事，也带她到公司的各个部门参观，后来也不限于在公司里了，也开始带她去这城市里的小吃街，步行街这些地方游玩，她也总是接受我的邀请。有时候和她出去之前，虽然身体已经消失了大半，但是我还是会在镜子前仔细打扮——烫好的衬衫穿得笔挺，裤子和衬衫也很搭，我试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但是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只有几件衣服空荡荡地飘在那里，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我内心的开心。那天，我带她去了海边，这个城市的海岸很有名，因为有时候深夜里海水会发出一大片荧光，因此得名荧光海。而那天我们刚好碰到了这一片荧光海，我看到浅绿色的光辉映在她的脸上，也淡淡地洒在了我消失了的肢体上，泛起一片绿。她惊奇地注目着这片海，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那个……你有男朋友了吗？”说完这句话后我心跳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有了……他还在A城读研究生呢，不过我对他没多少感觉了。”说完她低着头看着海水来回拍打着海岸，浪花撞在石头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许久没来过的这种感觉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还是空空荡荡的，最后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一周后，她实习结束了，离开了这座城，临走前，她和我说她和她男朋友住在A城的某某位置，如果我想去看她的话她随时都方便。那个地址我记得非常熟悉，甚至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去了A城，但是事实是我从来都没去看过她，因为一想到她高大的男朋友牵着她的手笑着向我打招呼就让我畏惧了。所以我尽力也让这个地址在我记忆里消失不见，这样她就不是在A城了，她会在我梦里的城里出现。

她走后我消失的速度加快了，开始是平均一天一条血管，现在是一天两条血管，有时候还会附带着半个脏器消失不见。我开始习惯给自己消失的身体买各种各样的装饰品了，手表，腕带，项链，戒指什么的买了很多，它们让我感觉自己几乎完全消失的身体不那么空。那天，当我不经意想起她的时候，那个地址已经完全模糊了，我想，现在她终于只是住在梦里的城了。第二天当我起床习惯性地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最后的那颗心脏也消失了——我彻底消失了。窗外正下着小雪，我突然觉得好冷。

终于，我下定决心去看心理医生了——本来我一开始就想去了，但是怕这事被抖出来，我被同事们当作怪物，老板也会借此把我裁了，因为我觉得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这在他那里肯定是个机会！但是现在我看着完全不见了的自己，用消失的手都能穿过身体的所有地方了都，我希望能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让一切回到最开始。

交了高昂的咨询费，又排了长长的队，我终于见到了心理医生吴医生。经过一阵挣扎，当我下定决心和他讲了我身体荒诞地消失的情况后，他竟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抿了一口茶，两眼闪着光，狡黠地看着我——

“我看你这么神经兮兮的，还以为是什么大问题呢……欸，身体消失这事啊，平常得很，一百个来这里的客人十多个是这样的状况，没问题的，不影响生活工作的，适应就好……“

后面他说的话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当时自己整个人都有点懵，像梦游一样，出了心理医院，我看着街上穿着整齐，来来往往的人群，想着他们应该也和我一样，都只是身体消失不见了的空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