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母亲已七十有二,但她思维敏捷,行动利落,看上去就象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
前几年的一个春天,母亲要我带她去找一片杏花海。问具体位置,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大概方位。
我并不太了解我的母亲。
用心理老师的话来说,我和母亲之间有着一些无法磨灭的隔阂。这隔阂自孩童时起就一直存在,在漫长的人生中,这隔阂造就了我如今的性格与命运。
二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那时,我的父亲是工程师,在四川攀枝花工作,母亲农校毕业后,分配在远离省城的贫困小县城工作。
父母结婚后分居两地,都没有带孩子的条件。我出生后只能被送到外婆家寄养,相继出生的两个妹妹也先后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寄养。
从我两三岁记事起,与母亲的偶而见面就成为最甜蜜也最痛苦的事情。
在一个孩子心里,母亲就是安全和幸福的代名词。长年见不到母亲的日子里,我无法体验安全与幸福,日复一日默默承受着内心的孤独与不安。我的童年生活,尽是一眼忘不到尽头的灰暗。
上了小学后,每年寒暑假可以去母亲工作的地方与她短暂地生活一段时间。
于是,笼罩着灰色的不安的色彩的童年,出现了不可多得的亮色。
是啊,我还记得那些——
机关大院里的高音喇叭每逢正午会响起音乐;
母亲的宿舍陈设非常简单,床上铺着格子床单;
吃饭时去机关食堂,大灶上的饭无论什么都很好吃;
和邻居家的小男孩用酒精炉炒鸡蛋,不小心着了火;
夏日的明媚阳光照耀着花坛里盛开的地雷花,花朵凋谢后会留下一棵棵象地雷一样的种子;
宁静的小城边,缓缓流淌的灞河水会在雨季时暴涨……
当我长大成人之后,关于童年的一切,就只剩下了那些和母亲一起生活的记忆的缩影与片段。屡次我在梦中回到过去,不舍得从梦里醒来。是的,那些是我的贫弱的童年里最宝贵的养份和财富。
一个被母亲忽略的孩子,她不会管母亲是因为什么原因忽略她,她只是在内心里生发着伤痛,这伤痛会长久地影响她的一生。
在我有了孩子之后,我总是时刻不停地搂着他,亲吻他,拥抱他,我舍不得他离开我哪怕一小会儿,我好象是把孩子当成了小时候的自己,在他身上补偿着自己曾经缺失的那一部分。
三
我快上初中了,母亲也终于开始调动工作,并准备给我转学。我还记得,转学考试时母亲在教室外等我,我数学没考好,走出教室后羞愧地把头埋在母亲胸前哭泣,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
我翻寻遍我所有的记忆,这竟是我记事后和母亲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母亲调回城在机关工作,后来父亲也调了回来,再后来把寄居在外的两个妹妹接了回来,一家人终于团聚,蜗居在奶奶家院子的一间平房里,过着贫穷而安稳的生活。那是我印象中真正的家庭生活的开始。
生活是艰辛困苦的。每天,我和妹妹要到街上的公共自来水管去抬水回来,供一家人吃用;每两天,我和妹妹要把垃圾筐抬到街道上高高的垃圾台去倒掉;每月,我和妈妈要拉着架子车到两站路外的煤站去拉一车蜂窝煤供做饭与取暖用;在那个苍白的计划经济时代,我还记得母亲拿着粮本,去街上的粮站买米买面买白糖的情形。
母亲每天出门忙碌工作,下班后一刻不停料理家务,她是勤劳的,我不记得她有过片刻的懈怠。
在艰辛的生活中,我悄无生息的成长着,也结识了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上了高中,向往外面的世界,有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出去玩了大半天,回来后意犹未尽,又去街上看了个录像,依稀记得是琼瑶老电影《庭院深深》,回家后天都黑了。那时没有联络工具,母亲等的着急,我一进门,她一面训斥我,一面在我背上狠狠打了我几下。
那是我记事以来,唯一一次挨母亲的打。
高考落榜,复读一年又落榜,母亲送我上了本市的一所民办大学。学校周四休息,我每周三晚上回家,周四一天,在家里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尽一个长女应尽的本份。那时家里已经搬出平房,住在母亲单位分的一套六十平米的单元房里。
母亲那时五十多岁了,仍然早出晚归,努力工作,她一生都是一个工作狂。
退休后,她也没有闲着,返聘到机关里,天天正常出勤。偶尔跟着一些老姐妹们出去旅游。
我常常想,我身上到底有没有母亲的影子?
我没有她那么单纯善良,我没有她那么乐观豁达,也没有她那样不甘心闲居在家,总想着出门去工作。
我只想过恬淡自在的生活,我不愿意让孩子离开我的视线,我本性里有很多的悲观消极,那些从童年起就深植在骨子里的不安全感,仍然时刻纠缠着我,须臾不曾消散。
四
母亲要去找一片杏花海,虽然没有具体位置,但还是用心地陪着她找了。
在路上,她说,她象我现在这样的年龄的时候,有一次骑自行车去下乡,路过一个村落,满山遍野、满坑满谷,到处都盛开着杏花,繁盛如海,粉白如云,她一时竟忘了赶路,放下自行车进到林子里,流连许久。
她说,她当时就想,这么美的地方,她一定要记下来,以后带孩子来看。
母亲给我讲这段话时,我脑海里浮现出她年轻时的身影,因为一直辛勤工作,她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也还比较苗条。她年轻的背影,行走在那一片杏花海中,风起处,三三两两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她的发上和肩头,她痴痴地赏着花,嗅着花香。
在这样美好的景色中,在这样美好的时刻,她的心里,浮现出了她的孩子的面容。她给自己说,以后要带孩子来看。
在艰辛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她一直记得这件事。如今,她已老去,和她一起看花的她的孩子,恰恰是那年花下的她的年龄。几十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
五
母亲,她是我童年时无法企及的梦,是我少年时仰望着的神,是我青年时难以亲近的温暖,是我中年时的精神归宿。
后来,我们找到了那片美丽的杏花海。之后每逢三月中旬杏花盛开的季节,都会和母亲去看杏花。
我也总是能在那花间,隐约看到母亲年轻的身影。
我知道,在她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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