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收集糖纸,大一点就变成了各种明信片。工作以后这个习惯还没变,只是收集的东西变成了香水空瓶。
我人生中的第一瓶香水是表姐送的,其实也不是送,就是她用了不喜欢,就随手给了我。那会儿我在省城读高三,住在姨妈家,表姐在一所职业学校读会计,谈了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男朋友。姨妈总是背着表姐和邻居聊起她的恋情,说那个搞摄影的男人不靠谱,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
但我觉得表姐的男朋友对她挺好的,会陪她去公园散步,带她去看电影,还会送她又小又精致的香水。
那瓶粉红色的香水被我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每次打开盒子,一股甜甜的气息扑鼻而来,我觉得那就是爱情的味道。
那个年纪对爱情的认知,大概就是一种单纯的味道,其他的都是靠脑子想出来的。我想着以后也要找一个像表姐男朋友那样的男生,留半长的头发、穿干净的白球鞋,说话的时候温温柔柔,像是傍晚吹拂在脸上的风。
高考前一天,我一个人去了姨妈家旁边的公园。因为旧城改造,那里已经很少有人去了。公园里有一个人工湖,小时候每次来姨妈家,都会吵着爸妈带我去公园划船。那种天鹅形状的船,一度成为我儿时最深的记忆。
后来城郊修了更大的公园,这个小公园慢慢变得荒废,人工湖长时间没人清理,里面长满了水草。那些天鹅船破破烂烂地被遗弃在岸边,偶尔我还会爬到上面去,待在船肚子里发呆,目送头顶那些路过的云。
那天傍晚,我躺在天鹅船里,看着远方的日落。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些难过。一部分原因是我对高考本身的恐惧,另一部分原因是,从今往后我就要离开表姐了。
表姐是那种我很欣赏的女生,长得不算漂亮,但自信又大方,谈恋爱也从不避讳什么,十分光明磊落的一个人。
我理想中的爱情就是表姐那个样子。
我觉得离开了表姐,我就离爱情越来越远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以后,才知道表姐和那个摄影师分了手。表姐变得抑郁,整天待在家里。姨妈又气又恨,逢人便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上辈子作了孽。
再后来,表姐就去了南方,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是给姨妈留下一封长信,便一个人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她先是在广州,然后去了深圳,辗转又去了香港。
但姨妈对外称表姐只是去南方上学了,并没有告诉外人表姐真正的目的是去寻找那个摄影师。就连我也是后来听到我妈跟姨妈打电话才得知,姨妈在电话里连连哀叹:“她真的是疯了吧!”
我没有再见过表姐,她留给我的那瓶香水也不知被我丢到了哪儿。但我一直记得那种味道,是少女时代吃到最甜的东西的那种心情。
我向往的爱情还是那种甜甜的、满怀心事的味道。
芝麻开门,恭喜发财
大三那年,我认识了阿柴。我们是在一个小型聚会上认识的。这个聚会有多小型呢?除了我和阿柴,就剩一只叫芝麻的猫了。
本来我们都是豆瓣上的一个小组的成员,组长办了个线下活动,然后我和阿柴都搞错了地方,莫名其妙就进了同一家咖啡馆,然后逗了同一只猫。
后来我收到阿柴的豆邮,我问他怎么知道是我,他说:“你不是在相册发了芝麻吗?”
我们开始在豆邮里聊天,他忙着考研,而我也在忙着大四的论文和实习。有时候半夜查完资料,我打开豆瓣,看到右上角的红色+1提醒,会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我知道是阿柴发的。他也喜欢拍照,拍路上遇到的流浪猫、一朵在雨天快要枯萎的花朵、一块漂亮的光影或是一个匆忙赶路的人。
他把照片发给我,让我给他配几句话。他曾说过:“只有你的文字才最匹配我的照片。”这像是一种隐约的试探。
我绞尽脑汁想一些漂亮的句子,比高中时代对待月考还要认真。
没课的时候,我们会约着一起去那家误打误撞遇上的咖啡馆,逗逗那只叫芝麻的猫。我们都说是芝麻让我们相识,它就像是我们的招财猫。
后来店主又养了一只叫发财的猫,过年的时候,店主亲笔书写对联:芝麻开门,恭喜发财,横批是:喵喵喵。
我手机里也拍了好多和芝麻的合影,那只长得像黑猫警长的猫,一度成为我和阿柴梦寐以求的宠物。我们甚至想,以后有了自己的家,也要养一只这样的猫。
我们后来还和店主成了朋友,她举办了好多期读书会,只要有空,我和阿柴就都会参加。我们一起读了好多本书,最爱的还是杨绛写的《我们仨》,我觉得那是令人向往的婚姻状态。
我问阿柴:“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啊。”他很肯定地回答。
“我其实不信。”我诚实地告诉他。
我跟阿柴讲起了我表姐的故事,我说表姐那么好一个人,那个摄影师最后还是抛弃了她。当时摄影师对她是真好,他们的故事就是我理想中的爱情模范书。
阿柴听完后,幽幽地看向窗外。他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我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他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有一丝担心呢?
大四时我进了一家印刷厂实习,负责文字排版和校对。阿柴考研没考上,在寝室里待了一周之后回了老家。在那一周里,我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他都没有接。他只是在豆邮里告诉我心情不太好,想一个人待着。
他回家之后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他妈妈在老家托关系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他说他也想通了,能够朝九晚五地坐在办公室里其实也还不错。
我没有问他还会不会回来,我也没有问他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有些话,在还未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多余了。
他简短的言语已经给出了答案,而我不过是祝他仕途坦荡。
他笑着说:“以后有时间来找我玩啊,我们这里山清水秀,很适合生活的。”
可我知道,他的生活中不会再有我。我们就像是不同海域里的鱼,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稳生长,终其一生也不会再相遇。
那年冬天,我一个人去看了芝麻和发财。店主告诉我咖啡馆要转手了,生意不好,快要养不活芝麻和发财了。
我摸着两只小可爱,想象着曾经我和阿柴逗它们玩的情形。如今,我来和它们道别,
也在心里和阿柴道别。
离别时,店主告诉我芝麻怀孕了。我想给阿柴发一条信息,最后还是作罢。
人生中,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喜悦也只能一个人细细咀嚼。
雨后花园和青草
我搭上去往成都的飞机是在一个深夜,因为飞机延误,我一上飞机就迅速睡着了。中途醒过来,看到旁边坐着的人戴着蜡笔小新屁股的眼罩,一副很欠扁的样子。
他取了眼罩的样子更欠扁,他竟然把我拍醒说:“麻烦你能不能别打鼾。”
我抱歉地说着对不起,但心里却把他骂了一千遍。我都没嫌弃他香水味太浓,整个飞机上都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竟然先发制人。我忍。
后来我们又在气味图书馆里碰到,真是冤家路窄。
我挑了一瓶泥土的味道试闻,他把鼻子凑过来,闻了闻说:“你不觉得像是做法事的味道吗?”
旁边的店员一脸尴尬,他又说:“我觉得你用雨后花园比较好。”
我心想,那未免也太俗气了吧。
最后,我买了一瓶雨后花园,他买了一瓶青草。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吃火锅,他是来成都出差,而我是来成都散心。他喝下一口酒说:“遇见你真好,不然一个人好无聊哦。”
“可是我们又没有很熟。”
“我们都是吃过一锅火锅的人了,哪还分你我啊。”他说话还真是不害臊。
我们在火锅店吃到快打烊,店员都做好了清洁,集体围着桌子在打游戏,他还要加菜,店员异口同声道:“不好意思,我们厨房打烊了。”
我们各自打车回酒店,之后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忘了说,我叫朱然,你叫啥?”
我“扑哧”笑出声来:“原来姓猪啊,难怪那么能吃。”
“我现在在酒店狂拉肚子,都怪你不拦着我少吃点。”
我一个人在成都闲逛了几天,朱然在成都每天各种开会,我们没时间碰到一起,便相约着回去之后再凑饭局。
本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我们不过是在旅途中相遇的陌生人,同吃一顿火锅,也只是因为店家做活动,俩人同行打对折。
可后来再接到朱然打来的电话,我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嗲嗲的:“你还记得我不咯?”
“猪什么来着?哦,猪头?”我故意这么说。
“朱然!朱德的朱!”
“好的,猪然,有何贵干?”
“周末我们去吃虾怎么样?”
于是我和朱然成了饭搭子,他喜欢吃辣,可他身边的朋友都吃得清淡,正好我也是个无辣不欢的,所以我们还挺合拍。
我们约着吃遍了各种大餐厅和苍蝇馆子,那种网上推荐的美食也要去凑个热闹、打个卡。忘了说,朱然在一个做美食的互联网公司上班,每天都会有各种免费的机会到处去吃。作为他在异地捡来的好朋友,我也跟着沾了光。
别看他会吃,他的厨艺却相当烂,就连煮面都不会。有一次我去他家,看到他厨房水槽里堆着的泡面碗都快长霉了,忍不住大发善心,帮他把厨房彻底收拾了一遍。
他后来每次见到我都会开玩笑说:“我觉得你真的适合去做家政阿姨,要不你考虑一下转行?”
我很想给他一个飞踢,但碍于我是女生,只能在脑海里完成这个动作。
我当然没有转行做家政,但我一个月里总有两三回往朱然家跑,替他整理厨房;打理植物、扫扫书房的灰,顺便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被套和床单抱到天台上去晒。晒好之后再喷一点青草味的香水,房间里全是四月的味道。
我喜欢做这些零碎的事情,偶尔碰到邻居大妈,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只偷偷打量我。我就昂首挺胸地抱着被子从她们面前经过,有一种自带光环的效果。
朱然为了犒劳我,不但带我吃香喝辣,公司发什么福利也会分我一半。有时候是一箱橙子,有时候是一盒月饼,之后就变成了丝巾、口红、香水。
我问:“你是不是跳槽去了化妆品公司?”
他白我一眼:“闭嘴吧你!”
画上圆满句号
阿柴给我发微信:过几天去你那边办事,一起吃个饭吧,你有时间吗?
看着那个长年没互动过的头像,那是一张他的背影,我曾在无数个夜里盯着看得入神,如今却只觉得好陌生。
我一直觉得此生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但他又主动送上门了,我当然会去赴约。我提前化了精致的妆,挑了好看的裙子,还喷了最近刚买的香水。
餐厅是我订的,一家港式茶餐厅,环境幽静,最适合叙旧。可我没想到他是带着别人一起来的,他介绍说是同事小张,可我又不是傻子,她眼里全是他。同事倒是不假,只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开,不知他是怕我尴尬,还是怕自己尴尬。
我们聊起从前的事,聊起发财和芝麻。我笑着说:“芝麻都做妈妈了。”
他说:“真好啊,那也是一种经历。”
中途他去洗手间,小张突然问我:“你现在还单身啊?”
我有点蒙:“我觉得一个人过还挺不错。”
“阿柴总跟我提到你,今天总算见到你了。他呀,总说你很文艺,还真是!”
后来我一直琢磨我到底是不是文艺。现在的人说你文艺,无外乎是说你不合群,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所以我在阿柴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吃完饭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他们拦了出租车先走了,我沿着马路想散一会儿步。高中住在姨妈家的时候,下雨我就不喜欢打伞,我喜欢在雨中奔走的那种仓促感。好像所有故事的结局都可以在雨过天晴之后,画上圆满的句号。
本来我有很多话想问阿柴的,内心有太多不甘,以至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并不是嫉妒小张,我对阿柴也没有过多的怨恨。相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拍的照片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那也是一双独特的眼睛。
只可惜他也许并没有发现我的美,或者说,是他不愿意多看看我。
我对阿柴的迷恋大概来自于我对表姐的崇拜,他们同样都是爱好摄影的人,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他们都是透过镜头看这个世界。
所以你在他们的镜头里更像是你,又不像是你。
于是我迷恋光影,迷恋快门,迷恋成像,迷恋胶片的质感。
雨越下越大,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恍惚间,我感觉慢慢忘记了那些虚幻的东西,就像鱼忘记了大海的味道。
天鹅船的梦
我醒来的时候,朱然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要干吗?”我脱口而出。
“拜托,你是不是看剧看得走火入魔了,要去体验雨中的浪漫?”
“我……我只是没带伞。”
“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你不会打车?”
朱然说他是在小区门口看到我的,他打我的电话没人接,于是准备开车出去找我。他说他看到我就那么躺在路边,还以为我是被人打劫了。
从那以后,朱然就给我买了一把很小的折叠伞,让我放到包里,以防突遇暴雨。我想拒绝他的好意,但他根本不听,苦口婆心地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忽然觉得他好像我妈,我妈也总喜欢说这样的话。但有时候过分的爱会让人觉得压抑,让人无端想要逃避和反抗。
我不是不知道朱然对我好,他变着法子送我东西。我又不是猪,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内心的执念让我一直不肯去正视这个问题。
以前的我会瞧不起朱然这样的男生,觉得他们啰唆、邋遢、爱占小便宜,还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后来我发现,我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他身上有的那些小毛病我也有。只不过,我刻意把它们都藏了起来。反而面对朱然,我能够卸下防备,能够轻轻松松地跟他有说有笑、打打闹闹。
他的悲伤,我有;他的快乐,我也有。
过年的时候,我带朱然回老家,他在书柜的一角看到了那瓶粉红色的香水。他往我身上一喷,我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好像让我又重新遇到了爱情。
离开之前,我带他去了那个荒废的公园。我指着那些天鹅船说:“那是我曾经的梦。”
“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梦吗?”他问。
“你才丑!”
“我丑一点没关系,你美就好了。”他得意地笑。
我们并排躺在天鹅船里,头顶是美得发亮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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