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连”是村里一个农民的外号,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太苦,自己能受苦,对待别人也苦,对自己的家人更苦。老黄连是个老党员,土改积极分子,据说当年也是干部,由于他太苦所以被削职为民。老黄连下巴长着猪鬃般的落腮胡子,黝黑的脸总是拉得长长的,没有一点笑容,据说连他老婆都没见过他笑是什么样的。平时我们也很少看见“老黄连”,他干的农活一般都是比较复杂,有一定技术要求的,像锄草平地挖渠等农活没有他。据村里的社员讲“老黄连”太“球毛”,虽然他不是队长了,但是和他一起干活,他还是总絮絮叨叨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反正没好,为此也没少和人打架。于是队长一般分配他单独干活,主要是也知道他干活不用操心,肯定干得好。
我们干的农活都是妇女和小孩干的,所以我们对老黄连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真正领教“老黄连”的苦是在这年割稻子时亲眼看到的。和夏收时不一样,割稻子不再搞“大会战”了,而是“定额定量”,这样一来生产队长就轻松了,他也不用扯脖子喊了,到地里把活一分,社员自己去干,等割完了喊记工员来“步地”,计算一下工作量就行了。我们几个知青也包了一块地,碰巧挨着老黄连一家,他们是全家出动,看来是准备大干一场的。我们接受“再教育”快半年了,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也成熟了许多。割稻子时的天气挺凉爽,天也比夏收时短多了,又是包工,所以我们不紧不慢地干着,割一会儿歇一会儿,反正也挣不了多少工分。老黄连的儿子叫憨憨,平时和我们的关系挺好,总去我们知青点去玩,听我们讲故事,和我们闲聊天,有时还从家里偷点酸蔓菁给我们吃。这次他在我们旁边割稻子,看得出他挺兴奋,时不时的跟我们挤眉弄眼地打招呼。无奈老黄连盯得很紧,不时地呵斥他,一会嫌他活干的不好,一会又骂他太慢。可怜的憨憨直皱眉头,非常不情愿地割着稻子,趁老黄连不注意,还回头给我们做个鬼脸,冲着他老子撇瞥嘴。
我们在地里一边割稻一边说笑,突然听到旁边地里骂上了:“你个龟孙子这么捆能成?”我们抬头一看老黄连正在指着一个稻捆骂憨憨,原来是老黄连一边割地一边检查,发现憨憨捆的稻捆太松,用镰刀一挑就散了。接着他把憨憨捆的稻捆通通检查了一遍,发现大多数都松,这一下老黄连可急了。
“你个孙子这是和谁学的?爷是这莫教你的?”
“我,……”憨憨什么也不敢说,只是低头看着地,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稻捆一冒就散,一年的辛苦不就拙害了。”老黄连依旧不依不饶。
“憨憨咋接了,现在人们都是这么干。”老黄连的老婆出来打圆场,一方面是心疼宝贝儿子,再有也是想压压事,可能她觉得为这事闹太不值了。没想到这么一来老黄连火气更大了,又冲他的老婆吼上了。
“悄悄哇!这是庄户人吗?”老黄连又踢散一个稻捆。
“日怪了,人家队长还没说呢,你管个球!”他老婆大概也火了,也冲老黄连吼起来。
“这灰葛泡就这么干活,早晚得把你们饿死!”老黄连一下子把他骂的对象扩大了,好像积聚许久的不满一下子迸发出来。“都是学大寨闹毁了,过不多久你们连西北风都给爷喝不上!”
怎么学大寨学坏了,再学下去就吃不上饭了!好家伙,大寨当时是伟大领袖亲自树立的旗帜,胆敢说大寨不好,这在当时可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言论!我们也不再说笑了,只是低头割稻子,耳朵却在听着他们的叫骂。
“你给爷瞧着,得这么捆,用膝盖压住,左手抓住右手这么一绕,这不就捆好了!”原来老黄连骂了一会开始教憨憨捆稻子了。“你看,这个稻捆怎么也散不了。”
一边说着,老黄连用双手拿起稻捆,使劲地向上扔去,只见稻捆掉到地上,果然还是结实如初。看着落在地上的稻捆,老黄连得意地晃着脑袋,嘴角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憨憨在他旁边偷偷地扭头对我们做着鬼脸,表现出一种无奈而又不屑一顾的表情。这时队长走到我们的稻地里,一个知青赶忙上去递过一张卷烟纸,又掏出旱烟叶让队长卷上一棒,队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一边慢慢地吐着烟雾,一边用脚踢了踢我们的稻捆,呵呵笑着说:“干得不错,挺好。”说着就叼着烟走了,我们赶紧把队长踢散的稻捆又紧了紧。
晚上我们刚吃完饭,憨憨就来了,一进屋掏出一包旱烟叶扔在炕沿上,然后串上土炕,四角八叉一躺,“可自由了,卷棒烟抽,高兴高兴!”抽着旱烟叶,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白天割稻子的事。没想到一提起割稻子,憨憨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他愤愤地坐起来,叫骂着他的老子:“这个老黄连咋也改不了他那怂毛病,那年人们整他咋都忘了!如今谁还好好干,你看人家队长都不说,他偏说!”
“挨整?老黄连也挨过整?”我好奇地追问一句。
“可不,前二年人家造反,说他打击革命群众,就整他了,还让老家伙低头呢。”憨憨还是愤愤的,似乎对他老子特别的不满。
我突然没话了,也确实不知该说点什么,老黄连的确苦!但他苦的值得我尊重,他的“苦脸”也给了我永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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