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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只剩下两半,上方一半黑得沉沉叠叠,叠着前路与未知,他正试图穿越,下方一半光阴流转,所有的过往在演绎,他不愿再拾起。他被夹在巨大的分界面上,确切地说,他只是其中一条分界线上的一个微不可见的点。他清楚地看见一切,却没有自身形体,或许他是一个质子大小的眼珠,寻常不可见的存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很多人都没能想到,毕竟他才三十出头。向上注视良久,就在他觉得即将烟消云散之时,层层叠叠的黑暗像一扇厚实的门一样开启,光明与喧嚣重新降临,他从黑暗中升了上来,一段记忆掉了下去,掉进了时间里轮回,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花丛之中……
01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先是听说,然后去看过一回,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结束长达两月有余,临近尾声时我才参与其中,也就是那些天里,我得以走进事件的核心,几乎能做到与他的意识一同流动。他的淡定和安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些都活在了我的脑海中。但我无法取代他,我仍然是一个旁观者,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帮他把那段记忆记录下来。
众所周知,这是一个活的世界,千奇百怪的活法。就拿那天他刚刚脱离的那副身体来说,无数生命正在其中泛滥,比起他藏身其中时更甚,脱离后唯一不同的是,他操纵不了它,但它仍然以它的方式活着。他成了纯粹的意识,也有了一种全新的活法。
再往前推两天,他与身体尚未完全脱离,还处于藕断丝连的状态。从床到窗户不到十步,他走过去时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弹跳的气球,换句话说,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仅有一个气球的份量,没有那点羁绊,他就飞走了,有了那点羁绊,他与地面多多少少还有些接触。他身体里称之为肠胃的东西已经基本上脱离了约束,即便对流食也拒绝分解吸纳,它执意独立,过它自个儿的活。正是在它的带领下,他的身体王国分崩离析,份量锐减,形态突变。体重从二个月前住院时的一百六十七斤降至九十六斤,外形从一个彪悍的中年男子转为一个皮肤白皙体态轻盈的小男人模样。
她一直守着他。他用尖细的声音告诉她要下地,他之前一直是躺在床上的。她如听见了神明的召唤,话也说不清楚,哆哆嗦嗦冲上前扶着他起身,坐到床沿,帮他穿上鞋。几个简单的动作下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喘着粗气,前额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惴惴地望着他,像个犯了错而愧疚的孩子等候他的审判。
他努力地压制住嘴唇的躁动,仿佛只要一开口就将随着声音飘走。他勉力微笑着伸手,她才慌张地将身子靠过去。他搂着她的肩膀,她搂着他的腰。那是他们一辈子最别扭的搂抱,她紧紧搂着他,他像轻拥着虚无,三二步就到了窗前。从二十七楼上隔窗向外望去,楼群飘在眼皮底下,天空近在眼前,他一直飘进了阳光中。她一直望着他,眼神越来越亮,随着他在阳光里飘飞了一些时候。
直到她将他带回床上,她才放下小心翼翼的欣喜,兴奋并接连不断地拨打电话,告诉一些人他可以下地了,如同在一群熟悉的名字与称呼中传播一个死人复生的消息。他收回目光,从高空中慢慢回到靠在撑成七十度的床上的身体中,开始专注地打量她,他与她那么久的纠缠与渗透正不受控制不可逆地飞快流逝,到最后他们之间仅有一根细如牛毛的丝线牵连。
她打了一通电话后,双手握着他躯干上的一只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看了一眼被她双手摆弄的那只手,记起在肉市场买肉的景象,那只是一只皮肤松弛惨白兮兮的手罢了。她对他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的。她摸摸他的脸又说,你的脸有红晕了。他听是听到了,也明白了,就是没有什么感觉,仿佛那些包括她在内的都跟他没什么干系。太阳的金光摄着他,他之所以还在身体上停留,想必是在等待另一些纠缠与渗透消融。
02
她打完电话,将床摇平。他与她之间的那根线松松紧紧了一阵子后,她侧身躺下来,睡眠与躺下来几乎同时在她那里发生。或许是受他回光返照的蛊惑,她搁下了极度的疲惫。他知道他快飞走,她也该好好睡一觉。他虽然不言不语,却观照到她的全部。她蜷缩在他身侧,忽地让他生出一丝怜悯,那一刹那,肠胃又似乎重归旧巢,身体又成一体,他又与身体重合。只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夏日的阳光强烈,光影打在床上,他看到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或许还有一些阳光的红霞。
她依然有着柔美健康的形态,她的肚子微鼓,随着呼吸起伏不定。一个新的生命综合体在三个月前入驻其中,随后不断增大,还有半年左右就将成熟,也将独立出来。虽然也是生生分离开来,但只要一切顺利,她与她的身体依然紧密一体。而他在一次次过山车一样密集的痛苦切割下,从身体中脱离出来,已几乎不再能够感受到那些了。这应该是两回事。
二个月前,他带着她到另一个专科医院查出了喜事儿。他们在电梯间的拐角里紧紧搂抱。当他们平静下来,四目相对,商量着接下来的备孕事项时,他忽然陷入天旋地转之中,晕倒过去。醒来后就来了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执意陪他。他的一根手指挨着她的肚子,有一丝微弱的动静透过她单薄的衣襟传递。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家伙在与他打招呼,他依然感知到,毕竟那曾经令他印象深刻,似乎于他很重要。
刚刚在太阳的金光里,他望见了故乡。现在,那个生养他的小村庄,他依然是从高空俯瞰,往事鲜活如清清河水流淌,四季在其中轮回,不同的光影一圈又一圈不疾不徐旋转。那些共同走过的人又按过去的编排重新走过一遍,其中也有从前的他,还有牲口们。又见炊烟袅袅,飞鸟盘旋,蛇蠕虫舞,寂寥无声的热闹,奔流不息的静止,于他只是抽离与永久的湮灭。渐渐地演变,他回到眼前,他与故乡之间,也只剩下一根细小的丝线牵连。
她被人喊醒,出去了一会。再进来时,领了他兄弟进来。她的一通电话起的作用。他所在的房间不能随便探望,他兄弟说只能让他一个人进来,其他人在门外。他兄弟欣喜若狂地跟他打招呼。他嗯啊了几声,又向她伸手。她又去摇床,扶他下地,他搂着她的肩膀一边飘向窗户,一边用尖细的声音告诉他兄弟:“就是觉得走是飘着的,飘着走的。”这一次下地时间很短,他又回到床上。他兄弟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也许他兄弟一直如此吧。
他兄弟断断续续,一惊一乍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从头到尾都讪讪地笑着。剧烈喘息后,他又恢复原状。当他安静地看着他兄弟,当他兄弟把能想到的话说完后,当他兄弟握着他的手道别时,他兄弟渐渐地变小。他兄弟向门外走去,三番两次回头,很快消失在走道里,一根细小的线也跟着他兄弟走远。
03
她又睡着了,这回是趴在小桌子上。他挪开眼睛,轻轻地从眼睛里飘出来,略一迟疑,便顺着他兄弟的那根线荡过去。穿过房门,经过走廊,来到走廊尽头的铁门边,一个穿黑色工装的矮壮中年妇女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兴致勃勃地玩手机。她面前有张桌子,搁着帽子、本子、笔、消毒酒精、钥匙之类的东西,乱糟糟的。他背过身向铁门靠过去,就看到一张圆胖而又憔悴的脸,一半女人气,一半烟火气,她对他仿佛视而不见。他继续向铁门靠上去,背后却没有碰触感,然后铁门出现在视线里,他已经出到门外,这多少有点令他惊奇。
他并没有停留,一直向后靠过去,不大的等候区整个呈现出来。左侧靠墙有一排座椅连着向下的楼梯,椅子上坐着两个萎靡不振的人,一个身体前倾双手抱头的女子,一个斜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的中年男子;铁门右边不远处是电梯;中心区域一侧站着一个穿白色工装的高个子,对面一顺站着他的兄弟,兄弟媳妇,父母亲,原来他们还未离开。他这才发现他在顶头栏杆外的半空中,他赶紧又向前来到他兄弟身边。他一个个喊,一个个打量着,喊他们没人回应,他们神色焦虑不安,目光聚焦高个子。这时,听见兄弟轻声问:“您就实话实说吧,还能维持多久?”高个子白脸阴沉:“这得看你们还有多少钱,情况你们都清楚,意义也不是很大了,你们回去商量好。”
高个子转身离开,他们也慢吞吞向电梯走去,他追上去,他们说几方都掏空了,即使不差钱也拖不了几天,只有求菩萨保佑了,一边说一边抹眼睛。这时有人搡他,他一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又回到了身体上。大概是一周前,她也是趴在那个小桌子上哭,那其实就是个床头柜,然后又坐到他边上双手搡他的肩。那时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她一直让所有人瞒着他。她自己更是常常陪着笑,讲她俩过去的事以及读书给他听。他知道但他也不点破,他只知道,她笑对她和她肚子里另一个生命都有好处。
那之前,距今有个把月了吧,那时他与身体还在合作之中,感觉还不错,下地不成问题,话也特能说。总以为出点小问题,很快就可以回家。有四个要好的大学同城同学邀好了一起来看他。他们的到访令他很开心,他与他们相谈甚欢。他跟他们说,我也不知何德何能,这么多人来看我,单位里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对他嘘寒问暖,陪他谈天说地,比平时更贴心。他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们,他只是出点小问题,很快就会出去。
那之后,那几个同学再也没来过。他惦记了好一阵子。她确实瞒了他很长时间。但现在不重要了,现在他想告诉她,他挺好,不痛了。况且来去自如,这世上,再没有难得住他的事了。现在他活得很轻松,给他一些时间,等他去把想做尚未做成的事都做了,就能让大家都活得轻轻松松,做完他再飘飞不迟。他专注地看着她,眼睛一动不动。
04
他应该是昏迷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在一个大房间里,第一感觉是宽敞了许多。眼神慢慢聚光,发现多了一些人影,多了四张床。原先的房间是两张,现在有六张。一张空着,另外的都有人,床边也有人。他被从特殊病房挪到了普通病房。在他看来却是到了下一站,又回到了人群中,下一步就可以回家。她不在身边,穿白色工装的也一个不认识,熟悉的人一个也没有。身体无法动弹,被一些东西箍得紧紧的。她是去叫车了吧,他想。
时间过于漫长,他不想等待,他还是决定自己走。出发前,他看了一眼身体,它面无表情,早已不再死心塌地拽着他了。它应该是想通了,这挺好,各活各的,互不相干。他想先去单位,把工作上的事交代好,他记得有几件急事,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一些人际漏洞,也得一个个去填补,至少对他好的人不能亏欠了人家。虽然事情不少,现在想起来,都不难。少了他,地球照样转,他只是去看看。
眨眼间,他到了楼外的地面上。周遭都是人,有扎堆候着的,有匆忙进出的。人声嚷嚷之上是宽广的天空,几朵白云在蓝天上招手。他看到了他们,他们扎堆在广场外的路边,她也在其中。他刚凑近,一辆车冲了过来停住。车屁股门打开,下来一个穿蓝白色条纹长衫的汉子,跟着是一张床和另一个相同模样的人,他兄弟们迎了上去。一群人也不理他,急匆匆向楼里奔去。
他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就停下,太阳的金光摄着他,使他不想回去。等了有一会,他们又急匆匆返回,打仗似的推推搡搡连床带人一股脑儿挤进了车里。他想想也上了车,身体已经在床上,他靠回到身体上。他很开心,他们终于带他回家了,他太想回家了。在外面吃点苦受点累不算什么,只要能回家。他和身体微弱的联系忽然强烈起来,一阵子几近完全脱离,再次拥抱似乎更亲密。车里的人都不吭声,他能看到的几张脸都神色木然,他想他们照顾他这么久,应该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嘴上套着东西。
他尽量使自己表情平静,让人看着放心。果然,她看他时她脸上木然的神情有所放松,他兄弟也一样。他兄弟开口说,昨天还下了床,回家就好了,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接着他兄弟又偏头轻轻对她说,昨天下的最后通牒,让他们随时等电话通知。她望向车外,他的心也跟着飞向了家,出来时想去做的那些事一股脑儿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躺在身体上,清晰地感觉到飞奔在回家的路上。每每近乡时,一坑一洼,一草一木,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它们的方位,它们的模样。纵然它们跟外面世界的物事一样会变化,却不影响它们在他脑海中的形象,那是根深蒂固的东西。那种熟悉,不止是感觉。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一旦经历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无须去记。它们一点一滴,渐渐地一片一片地泛起,模糊了他的眼睛。
05
母亲说:“儿子,到家了。”他脑海中便浮出真实的景象,车进了湾子,下一个山坡,停在二层平顶房前。下了车,门里门外人头攒动。进了屋,他又回到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上,一切安好,他躺在身体上倍感安稳,却无从诉说。兄弟不时喊他,说谁谁来看他了。一个个熟悉的名称,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声音闪过,后来,他倦了,累了,困极了,只听不看。再后来,世界安静下来,跟小时候的夜晚睡梦中短暂醒来接着又睡过去之间那种又黑又静一样安静。
他与身体彻底分离,那些细丝线全部断开,他越来越沉,黑色的物质一层层压上来,压进来,夯结实,他想他成了无边黑暗的一部分,最后只剩下一个点,或是一缕意识,确切地形容,是一只小小的眼珠。他的视野达到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以他这个点为核心延伸出一个平面,这个平面以下有了光亮,平面以上仍然是沉沉黑暗。
平面以下是他的所有过去,它们全在那里演绎,他想到那个时段只要看一眼就进去了,进去后与当时的情形别无二致,酸甜苦辣咸俱在,当时是什么滋味还是什么滋味,但所有发生过的一点也不会更改。他似乎一分为二,一个进去,一个是看客,与一边录一边看自己的视频类似。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看的时候能感觉到平面在下沉。
他随意看了几眼便索然无味,继而全部注意力转到平面之上的黑暗,黑暗深深吸引着他,他注视良久,在黑暗中寻找光亮。或许是注视黑暗过于漫长,他只觉黑暗豁开一道口子,光亮涌进来,随后便失去了知觉。再次有点意识时,只觉有人在动他,类似于小时候母亲给他脱衣洗澡再穿衣,他无法确定,他只有模糊的清醒。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又回到平面之上的沉沉黑暗里,继而惊觉它们正在开启。接下来的某个瞬间,他猛觉睁开了双眼,就看到一方淡白的天花板,继而是一双又一双旋转着的直愣愣盯着他看的眼睛,哀婉的旋律轰地炸进耳膜。
有一双眼睛停了下来,瞳孔在放大,继而那双眼睛下的嘴巴张大发声,随后他刚刚适应了的节奏迅速错乱,有人叫,有人哭,有人嘶吼,有人嚎哭,他看见许多泪珠在飞溅,他想他是笑了,因为画风又突变,那些哭的人也转笑了,虽然笑得很难看。他被人们七手八脚搀扶起来,他看见自己坐在花丛中,他们团团围上来,捣烂了不少花。他居然联想到了他出生时的场景,那时他也是从黑暗中走进光明。他一直在努力向前活,这次也不例外。我能帮他记录的大概就这些,我在想,假使他没有醒过来,再过一会,他将化作炙热的灰,将真的飘走。但即使那样,我仍然坚信,他不会回到过去,掉进时间的轮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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