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写不完了啊!”
祖父因为血管堵塞瘫了半边身子,刚刚出院回家。父亲,大姑,小姑兄妹三个加上我围在他的身边,说些安慰的话。90年代出生的我手里攥着智能机,60年代的父亲向祖父交代着医药费的事宜,30年代出生的祖父不耐烦地听完了报账,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身子怎么坏得这么快——我的家史写不完了啊——”
祖父心里排在第一位惦记的永远是他的家史。他的家史不是普通的家史,他要写一部有文学色彩的,有些诙谐幽默的传记史,从我们祖上那位阁老写起。这是他的文学梦。祖父这句“写不完了啊”的嘟囔犹如一根麻绳一样一下子把我心中很多个碎片串了起来。
我抬眼看看身边这一圈子人,他们眼角都有些下垂,鼻翼下方明晰可见的法令纹向嘴角延伸去,面容有如悲观主义雕塑家的精心雕刻。可是在各自的生活烦恼下,这一家子人,不知是因为遗传的原因,还是从小互相影响的原因,其实都有未完成的文学梦。
就从祖父的家史说起吧。
01 祖父与家史
祖父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文艺青年。相传他上高中那会儿,别的同学被派去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总是被教导主任喊去写板报或者画宣传画,在别人艳羡的眼光中得意洋洋地离去。关于他的高中时代还有一个传说:某次语文试卷作文占60分,他故意除了作文之外全空着不答,结果考试成绩正好及格。
祖父不仅会写,还会画。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工笔国画。这样的祖父在高中时代前途非常光明,挑好了心仪的学校和专业。结果他还没高考,就被派去乡下插队。72年高校恢复招生,祖父又看到了希望,手续办得差不多了,结果曾祖父又被打成了右派。
被命运拍死两次,于是祖父再没念大学,他现在只有一张窗户下面堆满书的小书桌,那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
没念大学不意味着不能继续自己的梦想。祖父的梦想是画画和写书。家里祖上有一位明朝的阁老,虽然这位阁老的存在并没有改变我们现在凑凑活活的小日子,虽然阁老留下来的字画古玩都在那会儿烧了卖了换糖球吃了,祖父依然觉得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应该以此为开头写一本家谱。他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他想写得通俗幽默一点,最好像小说一样精彩,这样会有更多人读。他打算就从阁老小时候如厕时的传说写起:
“传说阁老小的时候一天晚上去茅房,端着一盏灯,解手的时候灯没地方放,这个时候地底下钻出来一个小鬼儿,头又方又平,阁老就把灯放在小鬼儿的头上。小鬼儿说:‘阁老阁老你好大的胆’,阁老回答说:‘小鬼小鬼你好大的头’。哈哈哈哈!”
祖父每次讲完这个故事都笑大半天。我虽说已经听他讲了不下两百遍,也总是跟着他笑大半天。
祖父已经收集了很多资料,从明朝往后的历史书,地方县志,家书信件,亲人日记,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一整套《明朝那些事儿》(估计是想模仿人家的文风)。但是他缺一张阁老的画像。他说他在历史报刊上见过,但是没剪下来。于是我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阁老的名字,画像一下子蹦了出来。祖父吓了一跳,满脸惊喜。手机互联网对他来说和天庭蟠桃园一样,都是从未接触过的神奇存在。
祖父瘫了半边身子之后,脸上的忧愁更深了一些。但他说,幸好他瘫得是左手,于是右手还可以用来写字翻书。他加紧了编写家史的进程。我每次去探望他,他不是在睡觉吃饭,就是在看书写作。我不知道他写了多少,还剩多少要写。
一天祖父叫我把阁老的画像冲洗成照片给他,嘱托速办。我照办了,但是因为天气不好,隔了一天才给他送去。那天去的时候,祖父正在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握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吃,脸色不大对。他让我把照片放他书桌上。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的书桌上铺满了白日光,还有一堆白信纸,信纸上写了好多字。
我仔细去读,竟然是写给各个儿女熟识的,大致内容都是奉劝他们珍惜时光,顺便支持他写家史的事宜,不要把他的事情不当一回事。每封信的开头,都是这样一句:“我没想到,病得这样快,病得这样重……”
的确,家人都没把祖父写家史当做重要的事情。他们觉得他只是说着玩玩,就和每个小孩儿都爱吹吹牛说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伟人一样。前段时间搬家的时候,大家没有处理好祖父藏书的搬迁,祖父发了大脾气。
看了祖父的信,我不敢再对他的嘱托有一点怠慢。他太重视他的家史写作,那是他的毕生事业,是对他早年坎坷命运的唯一补偿。
而且,祖父兄弟姐妹五人,已经过世了四个,只剩下祖父一个人,在这茫茫世间拿着笔。
02 父亲与《中药》
父亲成功继承了祖父的文艺特质。他一直说他想放飞自我,留一头长头发,然后背一把古琴浪迹天涯。每次他这样说完,就回去继续处理他的工作,在一大堆文件中伏案不起,抽好多根烟。
父亲也有一个书房,还有一个三柜并列的、占满了一整面墙的大书架。最右边一架摆了一整套中国古代文学,从春秋百家到明清小说,是刚搬家时别人送来暖房的。这些书都还是全新的。最中间一柜被我侵占,全都是我从小到大的读物。最左边一柜才是父亲的天下——那里百分之一的书是古琴教程,百分之四十九是各类杂文集,剩下百分之五十都是官场小说。
父亲是一名公务员,早上七点去上班,晚上十点才回来。每周工作六天半,剩的半天可能还要去应酬。周末没有额外工资。
父亲清醒的时候是一名严肃的公务员,但是喝醉了之后就变成文学爱好者。一次他从酒局回来,吐露了他的文学梦想。那天他先是借着酒劲吐槽了一圈单位的同事,然后啪地一下关掉电视,嘬了一口醒酒茶,挑了挑眉,眼睛放光,宣布他想写一本官场小说,从各个角度深刻地反应官场的千姿百态。他说这将会是一本很厚的书。那个时候我上初中,听着觉得有趣。
后来我上了大学,都快忘了他要写书这回事。放假回家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又喝醉了酒。他躺在沙发上,母亲给他按摩太阳穴。这个时候父亲告诉我,他已经想好了小说的名字,就叫《中药》。
父亲那时闭着眼睛,眼角的鱼尾纹跟随者母亲按摩的轻重变换着形态。父亲双手搭在他的啤酒肚上,不时搔一下脖子上的痒。他继续讲《中药》这本书。他说,官场不像是西医那样直截了当的药到病除,而像是中药,是个庞杂而柔软的系统,没有固定的章法,得在探经把脉之后,根据情况配药,再慢慢熬制。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讲完《中药》,父亲就开始计算他什么时候才能退休。他觉得自己从没“走在道儿上”过——他小时候的心愿是做作家或者中医医生,结果大学学了汽车工程,毕业之后又成了公务员。他说他这一辈子过得太随便了,稀里哗啦地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他想早点退休,开始写《中药》。他觉得那才算是人生的开始。
但是父亲退休还要好几年。那本很厚的《中药》不知何时才可以动笔。
03 大姑小姑和《乐呵》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姑小姑却是两个女人一台相声。家庭聚会的时候我们都不用说话,听她俩讲生活中的段子就行了。
大姑最拿手的段子是她开车闯红灯被交警拦下,便下车惟妙惟俏地装拐子走了几步,成功博得警察同志的同情的故事。小姑最拿手的段子是她们医院精神科常来的精神分裂老太太自己给自己打电话的故事。她们两个共同最拿手的段子是我父亲小时候偷白糖,自行车胎爆炸,以及被骗得一年不敢吃粉条的故事(大姑骗他吃了粉条肚里长虫)。
她俩的段子范围极广,涵盖了童年趣事,婚姻两性,养儿趣闻,工作八卦,日常奇遇等等等等。后来有一天,她俩讲段子讲到一半,突然提到可以把这些故事编成一本书,也不用什么文雅有深度的名字,就叫《乐呵》。还说,别看玩笑段子内容粗俗,能把人逗乐也是一门艺术活。
全家上下都表示同意。当然,大家也都拿这当一句玩笑话。不过之后每次见面,都会问一句:“《乐呵》写得咋样啦?”
小姑总是回答:“快啦快啦,怎么着不得比爸的家史来得快?”
祖父便吹胡子瞪眼表示抗议。
我们总是听说《乐呵》,但从来没见到过《乐呵》。后来,就连真正的乐呵也变得愈来愈少了,因为大姑患了抑郁症。
有人说她是因为工作上同事关系的事情抑郁的,有人说是因为婆家相关的琐事。总之她一开始每晚睡觉前都要检查门锁数次,然后失眠许久,到后来,经常一个人闷闷地哭。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家庭聚会的时候,她有些发怔的眼神,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小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丈夫患了脑溢血,没办法再做重活。她自己的腰间盘也出了问题,每天要躺硬板床。有一次去她家做客,吃完饭后她去洗碗。小姑本身就不高,再加上近来消瘦了许多,看她围着围裙站在洗碗池前,我惊觉她竟是这样瘦瘦小小的小人儿,就好像还是一个小女孩,却承担着生活的重负。我和表姐赶紧把洗碗的活接了过来。
《乐呵》这本从未被完成的书,就像那些结局悲伤的喜剧一样,之前所有的欢笑,都成了心酸结尾的铺垫。
04 一大家子文学梦
祖父的病床前,依然坐着大姑小姑和父亲。并不是每个人心里的故事都真的成了文学。有时生活似乎抓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一瞬间感到力量无穷,于是有了《家史》,《中药》和《乐呵》的主意;有时生活又被外界的手撕成碎片,于是祖父瘫了身子,父亲繁忙奔波,大姑小姑不再讲笑话。
但说不定,我也万分期待,哪一天,我就能读到这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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