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

腊月的清晨六点，隆冬风厉，山脚下的华路镇还在一片沉睡中，连阵狗吠声也没有。张大海门前的灯却已经亮起来了。

他裹紧衣服窸窸窣窣走出屋门，抖抖腿脚，借着昏暗的灯光，发动了门口停放的面包车，将一个纸箱子扔上车，随后开空调暖车，插上手机放歌，张大海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打开纸箱，将里面盛放的面包、牛奶和火腿一一装进黑色塑料袋里，共装了20份。这套动作，张大海已经重复了两年。

做完这些，张大海还没顾上打个盹，陆陆续续就有人朝他的车走来了，清一色五六十多岁的中老年男女，他们有说有笑，轻车熟路地拉开张大海的车门上了车。

“大海，今天几个人去啊？”

“9个”

“哦，今天生意不错嘛，这一趟跑下来，抵得上我工厂上班的儿子三四天工资了。”

“婶啊，你不知道，生意都不好做。这黑灯瞎火风雨无阻的，赚的都是几个辛苦钱，娃娃上学，家庭开支又大，比不上外面上班的。”

“啧啧，真是不露富，不赚钱你这二层小楼、你这车都是西北风吹来的啊？”

“你们不懂，我这活是针尖上走路，一个不留神掉下来，全家老小可真要去喝西北风了”

“啧啧，不信不信……”

“不聊了不聊了，看你们人都到齐了，那我就出发了，后备箱有吃的，老规矩，去的时候领一袋，回来的时候领一袋，我那些都是有数的，不许多拿啊！”

“还有，到了医院都跟着我，不能乱走动，别人问话不能乱回答。万一出了纰漏，你们以后可就没这好差事干了……”

伴随着张大海的声音，车子缓缓开出了小镇，驶离茫茫夜色，驶向了市区的方向。

“大海，我上次去卖血是三个月前，这次再去确定没问题吧？”

“没问题，保准医生不为难你。”

“大海，你确定有乙肝的人血也能卖掉？”

“那当然啊，上次村头王老六去不就被查出乙肝了吗？我不照样给他解决了嘛”

“那就好，不然我这一趟就白跑了”

“我做事你们还不放心，只要让你们上了我的车，我就能保证让你们拿钱回去。”

“还是大海做事靠谱，跑一趟，我这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解决了，不用看儿媳脸色，舔着这张老脸找儿子张嘴要了”

……

张大海是向医院联系卖血生意的。小地方，思想保守，血源紧张，医院想不出好法子鼓励大家义务献血，只能暗地里找张大海这样的中间人带人过来卖血，每卖一次血，医院给张大海50块好处费，卖血者拿280块。在这280块钱里，张大海还要抽走50块。

能从医院拿50块好处费这事，张大海从没跟车上的村民说过，他只说来回油费加辛苦费，每个人身上抽50块，刚够自己保个本。村民们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只算计着免费好吃好喝去抽一次血就能赚200多块，没有比这更容易的来钱门路了，这比去地里一元一斤地帮人摘辣椒、拾药材轻松多了。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跟着张大海去卖血能赚钱这事，在小镇上传遍了。有跟着去卖了一次血就头晕身软望而却步的，也有多次卖血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后者也就成了张大海的忠实粉丝，既维系着自己不至于太过紧巴巴的生活，也维系着张大海由血液绵延起来的发财路。

张大海从他女儿出车祸那天起，就再也不做卖血的生意了。

出事那天，他六岁的女儿在放学路上，被迎面飞驰来的小车撞倒在地，血流不止，随后送到地方医院紧急抢救，本来活泼可爱、健康无虞的身体却在输血后不幸染上了乙肝。

张大海的天塌了，他不知道悲剧的造成该怪谁。怪肇事司机？怪医院？怪医生？怪献血者？怪自己？一切都没有答案，有的只是无尽的天旋地转。

张大海搬离小镇，不做卖血生意有一段时间了。这阵子里，华路镇的村民议论过，懊恼过，也信誓旦旦发誓过，发誓再也不去卖血了。可没多久，一个叫陈山虎的人又拾起了张大海丢掉的接力棒，政策利好，每个跟着他去卖血的人，他只抽30块好处费。

镇上的卖血生意又活络起来了。不再卖血的誓言就像冬日里的冷风，关上房门，捂上耳朵，也就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