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谢谢你

（一）

5月的风吹过河面，层层叠叠的树叶闪烁着金光，发出沙沙的响声。林雅婷的思绪慢慢飘远，穿梭时空，回到了那年的青葱校园。

五月的校园，和风扶柳，樟树叶茂密，林立的教学楼远远传来老师若有若无的讲课声。“这道题啊，这道题应该是这样的……咦？这跟答案对不上啊……”讲台前的老师若有所思，擦掉黑板上的步骤，重写了又擦，表情尴尬，突然安静了片刻，扫视了下班里50几个学生，对着某个角落说道：“张晓磊，你来！写一下这道题的解题过程。”几个同学掩嘴偷笑，有几个直接将脑袋埋在桌子下面。又是这戏码，张老师是怎么考进我们高中当老师的，后台肯定很硬吧。只见张晓磊站起身来，匆匆上前，刷刷几下，丝毫不差。张老师满意点点头：“你看，我们张家人就是数学好。”班里另几个张姓同学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正当张老师准备讲下一题，“叮咚”声传来。“好了好了，下课了，那下节课再讲吧。”张老师如释重负，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哄得一声，站起身伸懒腰的，前后桌交头接耳的，呼朋唤友上厕所的，不绝于耳。在哄哄声中，老师走出教室。

陈彬转过身找林雅婷说话：“ET老师太能编了，张家人就是数学好这种话也亏她想得出来。”ET是班里同学给这位张老师起的外号，缘起于这位数学老师头大身小，双眼圆睁活像外星人ET。林雅婷从作业中抬起头，懒散说道：“是呀，上次她还说‘你看，数学好的人就是长得有特色’，我都要笑疯了，这么一想张晓磊和她还真有点母子相，哈哈哈……”陈彬也笑得乐不可支，连带着他们俩的同桌也凑过来聊了起来。

下课时间短暂，没聊几句预备铃响，老师也已走进教室。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去食堂吃饭了，陈彬也准备去，回头看林雅婷和她同桌何静还在座位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同学——，这么刻苦是要考清华北大呀。”何静抬头看他：“你是想请我们雅婷吃饭吧，想就直说呀，这么转弯抹角的谁听得懂啊。”“没……没有啊……”陈彬开始结巴，林雅婷此刻脸一红，对着何静嗔道：“你瞎说什么呢？是作业太少了吧，还是题目太简单了，还有功夫胡思乱想。”何静也不理她说什么，继续对陈彬说：“一顿饭都舍不得呀，怎么打动人家芳心。”陈彬好像恍然大悟般：“怎么会，怎么会，请你们俩吃饭，走吧！”

林雅婷见他不否认，脸更红了，对着何静说：“走啦走啦，不是说好中午吃泡面嘛。”说完开始整理东西，又对陈彬说：“你去吃吧，我们回宿舍了。”这时张鹏在门口喊：“黑子，走不走呀！”陈彬看看她们俩，说句那我走了，就跑出门去追上张鹏他们。

“你小子是要重色轻友啊，看到喜欢的女生就迈不开腿了。”几个男生一路嬉闹，远远听到陈彬说了句：“你说什么呢，小心我去告诉朱雯雯……”

那是初夏的一个晴天，蓝色的天空下满是青春的欢声笑语，只有这一幕在这沉重的高中生活中仿若咖啡苦中的香甜若有若无，却一直存在。

对不起，谢谢你

（二）

在物理老师恍若自言自语的滔滔不绝中，从桌角处缓缓挪过来一张折成方块的纸。

林雅婷放在桌上偷偷打开：你喜欢的颜色？

林雅婷提笔写上：黑色。

递过去之后没一会儿就递回来：为什么？

她回到：因为黑色象征神秘。你喜欢什么颜色？

过了许久，临近下课，纸条才传回来。打开的一刹那，林雅婷的心怦怦直跳。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让她好像置身于一架秋千上，一颗心忽高忽低，难以平静。直到下课铃声想起她都没有回过神来。陈彬回头偷眼看她，只见她趴在桌上，连头都没抬。一颗心忐忑的，一会儿怪自己太鲁莽，一会又安慰自己说勇敢。很想马上回过身去问她要个回复，却在写完那句话后就失去了勇气。一整天，他们都没有说话。陈彬没有回过身去，林雅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笔头戳他的背，找他说话。

旁边的张鹏和何静都觉得奇怪，小声交谈，他们怎么了。“不是吵架了吧。”张鹏疑惑道。“怎么可能，我俩一直在旁边，哪只眼睛看到他们吵架了。”何静白他一眼。“那……他们这是……冷战？”何静看看这两位的神情，一个假装漠然，一个假装镇定，摇头道：“看着不太像，气氛太尴尬了。”好在课余时间不多，所以也并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们尴尬，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做试卷。高中是什么时期，只要你不想放松，有的是作业让你埋头苦干。一整个下午张鹏的心都在备受煎熬，他实在猜不透身后那个女生到底在想什么，在那些相谈甚欢的时光中，他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好感。面对同学的调侃，她也只是脸红不语，从不厉声辩解。她……大概还是对他喜欢的吧？转念一想，万一不是怎么办，我再穷追猛打，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在这种煎熬中，后背传来熟悉的痛感，这是拿笔头戳的。心里一阵欣喜，可是正上课呢，忍住了马上回过头去的冲动，稍一侧头，看到后桌桌底下递过来一张纸条。

“晚饭时间在小山上聊几句。”

同桌张鹏探过头来偷偷看向纸条，陈彬连忙揉了握在手机，心脏狂跳。恨不得现在就拉着她冲出去，听听她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和风穿过窗户吹起讲台上层层叠叠的试卷，老师原本尖利的嗓音此刻也变得悠远模糊，陈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我坐在她后面该多好，此刻眼前的画面就是风吹过她耳边散落的发，吹着她的马尾在眼前晃动，还有时而闪现的她白皙的侧脸。

林雅婷几乎是颤抖着写下那几个字，将它递出去之后更是无法克制的紧张。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谈恋爱，虽说这种事肯定是屡禁不止的，但对自己来说约一个男生，还是一个已经对自己表白的男生出去约会，还是一件相当大胆的事。她实在无法预测将会发生什么，只想将那些难以言表的情绪说出来，释放出来。此刻她都不敢抬头看眼前那个男生，一抬头就会想起纸上那句“我喜欢你”，莫名又是一阵脸红。

小山上的两个人，相视无言。拾阶而上，远处的鸟鸣声，不远处偶有同学传来的说话声都汇成悠扬的旋律。男孩偶然间碰到女孩的手指，一种触电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大脑，嗡得一声，他情不自禁握住女孩的手，女孩没有挣脱。林雅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欢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时光漫流，这顿晚饭的时间绵延一万里，该有多好。

对不起，谢谢你

（三）

高三，那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词。

为升学考虑，学校根据排名将所有班级打散重组，重点抓前面三个班。原本前后桌的两个人变成了隔壁班。

林雅婷的同桌还是何静，这时的何静正用胳膊肘碰了几下林雅婷，用下巴指指门口，从窗边传来几个同学戏谑的声音：“林雅婷——有人找你!”几个同学齐齐看向门口。幸好这时好多同学已经出去吃饭，林雅婷不看他们，红着脸朝外走去。

站在两个教室中间的走廊上，两人趴在栏杆上向下望去。楼下是成群结队的学生，来来往往，远处的教学楼时而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不时有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对着陈彬打趣道：“哟！黑子，谈情说爱呢。”“你看，谈恋爱的人都不用吃饭的，吃的都是精神食粮吧，哈哈——”陈彬也不理他们，继续和林雅婷聊着天。

“你想过以后填什么大学吗？”陈彬问。

“没有，我也不知道可以报哪个。但是我想过，不想报本市的。”林雅婷看着楼下的人群淡淡回道。

“为什么？你要去外省读大学？”陈彬有点讶然。

“不想离家太近，我妈总是给我太大的压力，所以想离家远一点，就不用经常回家了。”

陈彬听她说过，她妈妈从小就对她严厉，处处干涉。事实也是，她妈妈还打过电话到他家，和他妈妈说让她好好管管陈彬，不要影响她女儿的学习。也不知她从哪儿听说他们的事，不过他从没将这件事告诉林雅婷，怕给她造成更大的压力。

两人聊着天差点忘记了时间，这时林雅婷的班主任已经从楼梯口阴沉着脸走过来。“林雅婷！你干什么呢！”林雅婷面色一僵，心想，完了。转头对陈彬说：“你先回教室去。”说完班主任已经大步走来。陈彬担忧地看着他，心里明白留下来也不帮不了她什么，只会让事实更糟，只好转身回去。

“学习很好了？觉得自己可以考清华北大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排名，上次全校99，这次全校189，我说怎么退步这么快，女孩子怎么都不知道自尊自爱……”班主任唾沫横飞。林雅婷心里腹诽，谈恋爱就是不自尊自爱了，那结婚算什么。嘴上嗫嚅：“老师，我就是跟他讨论题目。”

“讨论什么讨论题目，孤男寡女的，知不知道自重，不要自甘下贱……”眼看他越说越难听，林雅婷强忍夺眶而出的眼泪。这个班主任虽是个男老师，外号八婆，最容不得男女生之间有任何牵扯。哪怕下课看到男女生说几句话，都要把女生叫出去一通训斥说她不自尊自爱，这一点全年级都有名。陈彬正忍不住要冲出去，上课铃已经响了。班主任停住话头，斜睨着眼前不说话的林雅婷，冷声说：“别再给我看到有下次，回教室去！”

这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后，林雅婷整个人简直是从头凉到脚。何静看着垂头走过来的林雅婷，担忧地问道：“雅婷，你没事吧？别理他，你还不知道他，整个一八婆，上次许聪聪和吴琦抢扫把，还不是把许聪聪一通好骂，本来大大咧咧一个人，回来趴在桌上好一通哭。你这是撞枪口上了。”

“嗯，我知道，我没事。”说完林雅婷就不再开口，低头写作业。何静还想安慰她几句，慑于班主任看过来的毒辣目光，默默低头也开始写作业。班主任看着安静无声的教室，个个埋头写作业的身形，露出满意的神情，也在讲台前坐下开始批起了试卷。

晚自习结束回宿舍的路上陈彬本想找林雅婷说几句安慰话，等下课走到隔壁班门口，却已经不见她身影。一路奔回宿舍，想在路上追到她。

何静和林雅婷并肩走着，不满地唠叨：“何彬也真是的，看八婆那么骂你也不出来说几句，是不是男人……”林雅婷截住她的话：“出来了又怎么样，只会把问题弄得更复杂，搞不好还双双背个处分。”何静还要再说，林雅婷赶紧岔开了话题。女生的感性中，她是赞同何静的话的，心里多少存着委屈。可是理性又告诉她，他是对的，如果一时冲动后果可能不堪设想。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毕业了，没必要节外生枝。等陈彬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林雅婷和何静已经走进女寝室楼。

对不起，谢谢你

（四）

好不容易迎来了寒假，因为是高三，这个寒假放得格外短。腊月二十六才放假，正月初八就要开学。

从那次训斥之后，林雅婷不敢再和陈彬站在走廊聊天。因为总要找个僻静角落，他们聊天的机会也就明显少了很多。林雅婷借着过年买新衣服的机会终于能逃离家长的监视跟陈彬约会。

这个冬天仿佛格外冷，他们约好的那天恰好大雪纷纷。江边的公园，银装素裹，满目的洁白衬着整个世界都变得干净了。一路玩雪，嬉闹，林雅婷的手冻得通红。

“我都冷得没知觉了！”林雅婷搓着手。陈彬握住她的手，把手放在自己脸上。“有没有暖和点？”

“不够暖和。”说完林雅婷把手伸进他脖子，随后就传来他龇牙咧嘴的声音。却并没有将她的手从脖子里拿出来。林雅婷本来只想惊他一下，以为他会下意识就躲开去，谁知他虽然冻得呲牙咧嘴却握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不好意思的赶紧抽手退了一步。

“你这个大傻瓜。”陈彬却只是嘿嘿不语，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吻住她的唇。林雅婷惊呆了，他凑过来的一瞬间双眼紧闭，不知所措。这……这就是……我的，初吻？

时间静止一般，明明只是几秒钟，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陈彬移开让自己眷恋的嘴唇，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颤声说道：“好软……”林雅婷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听到他说的话，一下整张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只是低头不语。原本天寒地冻的冬季，却因两个滚烫的心，悄悄融化了冰雪。陈彬自从鬼使神差的吻上眼前这个女孩的唇，整个人便如坠云雾中，飘飘然的不止自己是在走路还是在飞。牵着她的手，这个世界都变得如此美妙。幻想过一百次，却没有现实这样让他一颗激动的心难以平复。

（五）

新的一学期开学了，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从第一天上学开始黑板的右上角就多了一行字——倒计时距高考还有120天。伴随这行字而来的，是所有师生提到嗓子眼的紧张气氛。

“高考是什么？啊？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提高一分，干掉千人。这是关乎着你们的未来，关乎着你们前途的大事。我也会去跟你们父母去说，什么都没有高考重要，让他们把杂七杂八的事都放一放，一家人齐心全力支持你们高考。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从现在开始争分夺秒……”班主任的这次滔滔不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慷慨激昂。

此后的每一周都会迎来一次考试，校内模拟，全市模拟，月考，阶段考，各种层出不穷的名目。每两周就会有一次动员大会，校长讲了教导主任讲，教导主任讲了学生代表讲。那激昂的气氛，如三军阵前的誓师大会。

林雅婷看着多媒体屏幕上放大的排名榜，这次又退步了。200多名了，这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这么低的名词。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和纠结中。

晚饭时，陈彬看着她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抬头问道：“怎么啦？在想什么呢？”林雅婷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回到：“没什么，快吃饭吧。”缓了缓突然问陈彬：“你……这次考得怎么样？”陈彬看着她，满不在意地笑着：“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是不是这次没考好，不高兴了？没事的，下次你一定会进步的，别着急。”林雅婷点头不语。陈彬看着她的样子，却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安静陪着。“等下吃完饭我陪你去操场走走。”林雅婷“嗯”了一声。

“有些人，你们要好好想清楚了，高考是现在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别在其他地方白白花费了心思，成绩一次比一次差！……”班主任的话总是阴魂不散的跟着林雅婷的耳朵，总是让她无处可逃。每次打电话回家，妈妈一反从前的严厉，变得无比和蔼，谆谆教诲，语重心长。爱情的甜蜜，被这种多方的压力碾压得渣都不剩。几日的辗转反侧，她终于心里有了决定。

在回教室的楼梯上，林雅婷凝集了所有的力气，对着现在比她高自己台阶的背影说：“我们……分手吧。”原本就比较昏暗的楼梯上，陈彬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如雕塑般。林雅婷此时心中痛如刀绞，可是话已出口。陈彬回过神来，也不回头，声音低沉得沙哑：“你……好……残忍。”说完已经头也不回的奔回教室。当然也没有看到，留在原地那个泪流满面仍一动不动的林雅婷。林雅婷也没看到，那个大步逃离的男孩泪流满面的样子。

林雅婷在心里默默的问：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也都不挽回吗？

从那一天起，每天都要经过的教室门窗，成了陈彬每天都要经受的刀山火海。他知道她要分手的原因，可是他不能接受，他们的感情难道比不上成绩重要？他的心里恨着她，她可如此残忍，这么冷血无情。每看到她一眼，心里都像插了一把刀，那么痛，痛到呼吸困难。却又忍不住，又去多看一眼。

对于林雅婷来说，陈彬的身影基本从她视线里消失了。她刻意的不抬头走路，刻意的不抬头看窗外，刻意的避过所有可能和他相遇的场景。看着黑板右上角——倒计时距高考还有92天，她总能压住自己若有所失的思绪。在压不住时，就拿出日记对他解释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他不会再听，他恨自己了吧。

那时的蓝天不蓝了，月亮也总是孤独的。披星戴月的日月中，我们只是千军万马中的一员。

（六）

学校门前人潮涌动，所有的家长都扒着铁门翘首以盼。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喊。

从校门内涌出的人群，和从校门外涌出的人群汇在一起，顿时有两军交战的气势。

原本发誓高考完要睡三天三夜的林雅婷在考完这一天却一夜无眠。这就考完了？那些壮烈激昂的动员演讲，那些紧张不安的月考、模拟考，那些如雪片般写也写不完的试卷，都离我们远去了？考完那一天，教室后堆满的撕成碎片，揉成团的书本、试卷，仿佛是我们青春岁月被扭曲的情绪，那样凌乱的堆砌着。

填完志愿那一天，林雅婷看到陈彬的身影，很想追上去问问，你填了什么学校，准备去哪个城市。可是，看到他熟视无睹的神态，相隔数步，却恍如隔世。

陈彬亦看到她熟悉的身影，看到她的目光投来连忙调转了头，不敢再看，又在她转身离开时紧紧盯着，大概此生也只能渐行渐远了吧。一想到她那句“我们分手吧”，他无论如何不能释怀，她是如此残忍的结束了两个人的感情，我又何必再死缠烂打。

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总是拨打一半就戛然而止。是她，也是他。原来很多人，一错过就是别离；很多事，一转身就成记忆。还来不及说一句，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