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一早上,刘婧站在单位的茶水间等着买咖啡。排在她前面的是两个穿物业会务制服的姑娘,一个侧站在右边,两手端着托盘,托盘里已经放了5、6杯;另一个正面对着贩卖机,在等下一杯接满。咖啡的香味弥漫开来,嗅觉的刺激让刘婧清醒了一点。昨晚她写稿写到了3点,早上6点又被儿子吵醒。
她们到底还要接多少杯?她不想去问,虽然已经是30出头的职场老人,但她还是没能炼成主动向别人搭话的本事。
“哒·哒·哒”,身后传来有节奏的高跟鞋踏地声。刘婧想象鞋主人一脚一个八分音符,裙裾摆荡如符尾,袅袅飘进了茶水间。她没有回头。
“还没好吗?领导都到会议室了,你们抓紧拿上去!”
“好的,马上好。”两个姑娘回过头。刘婧看到了她们精心涂抹过的脸,一瞬间觉得很美,下一秒却又打了个寒噤。
听声音她知道来的是办公室主任,但她还是没回头。“哒·哒·哒”,高跟鞋音乐又飘远了。
刘婧端着咖啡穿过走廊,手心里暖烘烘的让她觉得很舒服。
进了办公室,对面的老黄手里握着电话,说:“正好,找你的。”
她把咖啡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快步过去接起电话。
“喂?”
“喂,小刘啊?”
“是,我是刘婧。”
“我是妇联的徐叶芳啊。”
“哦,徐主席,您好!”
“你好,法律援助是你在负责是吗?”
“是的。”
“我这里有个案子,你看看能不能援助?一个外地女人,35岁,跟我们本地的一个男人同居,生了两个小孩,大的1岁半,小的才3个月。现在男的失踪了,女的到市妇联、区妇联求助,案子转到我们镇里来。我问过派出所,他们说之前调解过一次,没结果。现在他们建议这女人打官司,说是那个男的有退休金,法院判了就能强制执行,找不到人也没关系。你看能给她援助吗?”
“法律援助有固定标准的,需要……”
“这女人没工作没收入,我到她租的房子里看过了,真的“一天世界”(沪语,意同一塌糊涂),两个小孩又小,看看是真可怜……”
“除了经济条件,还要看证据条件,否则法院不会立案,我们援助了也没有用。”
“哦,那你要什么证据呢?”
“能证明男方和孩子有亲子关系的证据,比如出生证上登记了父亲姓名、亲子鉴定……”
“哦吆,小刘啊,她要是有这些证据就不找我们了,肯定是没有的呀。”
“那派出所调解的时候做过笔录吗?男方有没有承认过孩子是他的?”
“没有笔录。那个男的精的来,看到警察来了就把女的拉到一边,左哄右哄劝住了,女的答应跟他回去自己协商,警察也懒得多事。”
“那女方自己手上有证据吗?比如聊天记录、同居照片?如果居委会能出一个他们以夫妻名义共同生活的证明就更好了。”
“哦吆,居委会哪能出这种证明呢?房东倒是可以证明,他们还欠着她房租呢。”
“那行,您叫她到我这里来一次吧。”说这句话之前,刘婧犹豫了一下,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上门?但她没有车,现在又是疫情期间,这个念头只是很快的一闪就消失不见了。
“好的,我跟她约好时间再联系你。”
“好的。”
“那先这样,再见。”
“再见,徐主席。”
“徐叶芳找你什么事?法律援助啊?”老黄问道。他手里夹着烟卷,正准备点着。
刘婧看了一下他手里的烟,又故意扭头瞟了一眼墙上的禁烟标识。
“是的,……”她停顿了一下,还是把电话里听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哼哼。”声音是从老黄鼻子里喷出来的,同时出来的还有烟。
“小刘,你把这份材料复印20份送到会议室去,快!”林科长敲了一下没关的门,把材料放到置物架上就走了。
刘婧去拿材料,顺手摸了一下旁边的咖啡,已经凉了。
(二)
“你怎么还不去吃饭?好吃的菜都没了。”老黄吃完午饭,手里拿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走进办公室。
“我这就去。”
“工作太卖力了。”
“哪里,我是不想排队,这会儿人少。”
“哼哼。”这回声音是从半张的嘴里吐出来的,同时出来的还有剔下来的菜渣。
在食堂刘婧碰到了郭律师。郭律师是镇里法律顾问的助手,今天是陪上司来开会的。他上司现在正和领导们在小食堂里吃自助餐。
“郭律师,好久不见!”
“欸?小刘,你好啊!”
“我最近接了个法律援助的案子,正想请教你呢。”
“客气,你说。”
刘婧把上午听到的案情又复述了一遍。
“这个案子嘛,我劝你别太热心。按照目前的证据法院很难立案,就算立了,判决啊,执行啊,都有困难。到时事情解决不了,当事人天天缠着你,你就麻烦了。”
“我听区法援中心的人说,如果男方拒绝做亲子鉴定,法庭可以推定的是吗?”
“是,但前提是原告有充分的证据。”
“哦。”
“区法援中心同意受理这个案子啊?”
“没说一定受理,让我先收集证据。”
“我现在也接援助案子,如果他们受理了,你建议一下,把案子派给我。我经常来你们这边,各方面都方便,你说是吧?”
刘婧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盒饭。
“好的。”
“谢谢,下次我请你吃饭。”
他把一块吃的很干净的鸡骨头吐了出来。
(三)
下午2点多,刘婧在林科长办公室,徐叶芳突然敲门进来了。
“林科长!”
“哟,徐主席,稀客啊!快请坐!”林科长说着就起身朝茶水柜走。
“林科长,您别忙,我是来找小刘的,老黄跟我说她在你这儿,我就来了。”她朝刘婧笑了笑。
“是为了法律援助的案子来的吧?我和小刘正说起呢。”
“是,这次要麻烦你们配合了。你们是没看到啊,那两个小孩真可怜,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作孽。再说区妇联给我下了军令状,限期一个月!”
“我们这边肯定没问题,但我们只有初审权,能不能援助要区法援中心说了算。我听小刘说,当事人手上没什么证据是吧?”
“这不我把当事人和二房东都叫来了嘛?她们一会儿就到。照片她说没有,聊天记录、转账记录都打印好了,二房东也愿意出证明,你们还要什么?”徐叶芳已经年过五十,她面色红润,两片厚嘴唇绷得紧紧的。
“哦……这样,小刘,这个案子你先接下来。要是区里不肯受理,我来沟通。他们的许处长跟我还是有些交情的。”最后一句他是望着徐叶芳说的。
“好的。”
其实区法援中心根本没有许处长,他几个月前就调走了。林科长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这块业务他向来不重视,否则也不会交给刘婧做,而且一做就做了7、8年。
“那就拜托林科长了,还有小刘。”
(四)
“徐主席,您坐我这边吧,这边凉快。”
“那好,谢谢小刘。”
虽说才5月份,但今天的气温已经到了31度。接待室里空间狭小,开了冷气还是很闷热。看到徐叶芳坐在中间的圈椅上不停地擦汗,刘婧把她让进了里面正对风口的位置。她也因此得以与当事的女人面对面。
那女人的身份证上写的是苗族,看她的五官与肤色也确实带着云贵高原的特点。她身量不高,面庞消瘦,姿色中等,只一双眼睛非常水润,好像时时噙着些泪似的;但瞳孔的颜色实在太浅,眼神缺乏灵气,因此只是一种滞纳的楚楚,并不动人。
“你填一下这张表。”
“填表之前,有些话我要先跟你说清楚。我们这边只有法律援助的初审权。当然,能帮你争取的我都会尽量争取,但是结果我不能保证。这个结果包括能否给你援助?援助了法院能不能立案?立了案官司能不能打赢?打赢了你能拿到多少抚养费?这些都是未知数。你明白了吧?”
刘婧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这是受理法律援助申请固定的开场白,她说了7、8年,按理说早就应该麻木了。但每次说的时候,她还是会脸红。
“嗯。”
刚填了几个字,她又停下来摆弄手机。
“你在干嘛?”徐叶芳问道。
“身份证的‘身’字我忘记怎么写了,我想用手机查一下。”
“不用查了,让房东帮你填吧!抓紧时间,后面你签个字就行了。”
……
“表格可以了,现在我要给你做笔录。你和这个殷建设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开始同居的?”
“认识是很早就认识了,他原来就很关心我嘛,经常发信息……我离婚之后他……”
“你说时间点就可以了,几几年几月?”
“2012年,不……是13年,几月?……我想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季节?你回想下。”
“春天吧,大概是春天。”
“什么时候开始同居的?”
“就我离婚了嘛,他一直很关心我,第一次是他灌了我酒……”
“还是你来说吧,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借你房子的?”徐叶芳问房东。
“2018年3月份,租房合同我带来了。”
“小刘你就写这个时间,大孩子现在1岁半嘛,正好对得上。”
“嗯。”
“我叫你打印的聊天记录呢?”
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叠材料。
“哦吆,小刘你看看,这男人是个什么东西?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转账记录?”
“都在这儿了。”
“小刘你看,殷建设每个月都定期打房租给她,她再转给房东,收支一清二楚,这能证明他们在同居吧?”
“嗯……得看法院怎么认定。”
“咦?怎么还有这么多开房支出?你们俩开房都是你付钱啊?”徐叶芳问那女人。
“这个……”
“你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有吗?我需要复印一下。”刘婧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
“第一张没有父亲姓名,这第二张登记的名字是谁的?”
“是……是我朋友,他是帮忙的,孩子是殷建设的。”
“这个情况我清楚,这个人也是租我房子的。他们找他帮忙,他带燕子回老家生孩子,殷建设给他写了一张3万块的借条。我这儿也有殷建设的借条,1万5,刘小姐你也复印一下。”二房东插话说。
“行了,这个刘小姐不要。”
“那上次我去你那儿,你为什么没说?”
“上次……上次你没叫我拿出生证。”
“哦吆,你,你也……”
“……。”
“小刘,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得带她到民政那边去一趟,他们答应给她一笔临时补助,得她本人去签字。”
“哦,那好。”
“这些材料你先拿着,还要补什么你再联系我。”
“好。”
燕子和二房东先出了房间,徐叶芳附到刘婧耳边:“这女人是活该,我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孩子遇到这种爷娘真的太作孽了。今天辛苦你了,谢谢你还有你们林科长!”
(五)
“接待完了?”看到刘婧进来,老黄停下正在玩的蜘蛛纸牌,似笑非笑地问道。
“完了。”
“那女人是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装的特别可怜?”
“没有,她……好像有点儿迟钝。”
“切,我以前当民警的时候,这种女人见多了。迟钝?迟钝的女人知道到市妇联、区妇联上访啊?”
“可能真的走投无路了,或者是别人教她的,那个二房东挺热心的。”
“她租的哪里的房子?”
“香榭别墅。”
“那地方?我再知道不过了。城乡结合部的冒牌别墅,都是外地人或买或租的,10年前里面尽是赌场、妓院、毒窝,啧啧……那个二房东也不是好货,说不定就是她拉的皮条!”
“那女人说她第一次是被灌酒的……”
“那你怎么不问问她是在哪儿被灌的?酒吧还是K房?为什么不灌别人单灌她?”
“就是正常的饭局,女人不也经常被灌酒吗?”
“那也得看什么女人。她是正常女人吗?正常女人会跟大30岁的男人同居吗?都能当她爸了!”
“同居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女方吧?男人跟比自己小的女人同居就正常吗?”
“男盗女娼,都一个样。不过这女人千里迢迢跑到上海来勾引老男人,她就是居心不良!多少上海家庭都毁在这些穷骚娘们儿手上?”
“呵呵,是,要是那些男人都像黄老师您这么正直就不会上当了。”
“哼哼。”刘婧觉得这次的声音是从老黄的眼睛里冒出来的,因为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六)
刘婧和丈夫陈凡、儿子小鱼在家吃晚饭。
“今天我接了个案子。一个35岁的苗族女人跟一个65岁的本地老头同居,生了2个孩子。现在老头失踪了,女人要打官司,找我法律援助。”
“65岁?是大老板还是拆迁户啊?”
“都不是,他住在南面的经适房小区,户口是从市区迁来的。”
“哦,原来是市区的‘老克勒’!”
“我看他身份证上的照片,头都秃了。”
“吓,现在的小姑娘这么好骗了吗?”
“怎么?你也想去骗一个?”刘婧笑道。
“我?我吃饱了撑的?1个老婆1个孩子我都快招呼不过来了。”
“妈妈,我不要吃这个绿色的,你帮我挑出来!”小鱼把自己的小碗推到刘婧面前。
“小鱼乖,这是毛豆,很有营养的。”
“我就不要嘛,就不要!”
小鱼说着就要从餐椅上爬下来,刘婧赶紧扶他坐好。
“行了,孩子不爱吃就别勉强了,帮他挑出来吧。”
“对了,你昨晚是不是又写你的小说来着?那么晚才睡。”
“是,怎么了?”
“别折腾了,好好当你的公务员不好吗?”
“你为什么不支持我追求梦想呢?”
“我不是不支持。我不是怕你累坏了吗?你看你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
“你放心,我一不会辞职,二不会影响带孩子!”刘婧斜睨了丈夫一眼,拧着眉毛继续挑毛豆。
“你看你,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又生气了?生气会变丑的。”陈凡陪笑道。
“我没生气,我就是太困了。早上儿子醒得早,我到单位买了杯咖啡,结果也没来得及喝。”
“好了,明白了。明天就给你买台咖啡机放家里。”
刘婧只好不再说话。
(七)
“喂?”
“喂,妈!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你也吃了吧?”
“刚吃完。”
“宝宝呢?”
“看动画片呢。”
“别让他老看,影响眼睛。”
“没事儿,这不是好几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嘛?你和我爸都好吧?”
“好着呢。”
“你工作怎么样?忙吗?”
“还行。”
“你还和老黄一个办公室吧?他是老前辈,你要敬重他,别跟人家闹别扭。”
“没有,我是不喜欢他,但不至于闹别扭。今天还和他聊了一下午呢。”
“哦?你和他能聊什么?”
“聊一个案子,今天刚接的。一个苗族女人,35岁,跟一个65岁的上海男人同居,生了两个孩子。现在男的失踪了,女的想打官司要钱,找我法律援助。”
“是吗?35岁和65岁啊?啧啧……现在的小姑娘,看不懂了。”
“我看那女人好像呆呆的,可能只有小学文化,她说第一次是被灌酒的。”
“哦……那也真可怜,在上海无亲无故的,容易上当受骗。你能帮就多帮帮人家。”
“嗯,我们镇里妇联主席挺上心的,还到她家去了,今天又把她带来找我。男领导就不行了,还有那个老黄,他们都觉得那女人动机不纯,是咎由自取。”
“怎么?你们林科长不同意帮她?”
“倒没说不同意,反正他本来就不太关心这块业务嘛。”
“哦,那你还是得听你们科长的,犯不着为这个女人跟领导闹意见。还有老黄,也别为这事儿跟他争,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我知道了,妈。”
“嗯,那没事儿就挂了吧,你快去给宝宝洗澡,这都8点多了。陈凡工作辛苦,家务你多做点就多做点。”
“嗯,知道了。妈,再见。”
“再见。”
(八)
晚上10点08分,小鱼终于睡着了,刘婧一个人来到书房。对她来说,这是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通常她都用来阅读或者写作。但今天她实在太累了,打算只看完一部电影就去睡觉。她打开了那部两个月前下载的《82年生的金智英》。
电影的结尾,金智英当上了作家。刘婧会心一笑。她躺在床上,回想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她最后悔的就是没去燕子租的房子里看一眼——现在女性主义题材正热,燕子的故事简直就是上天赐给她拯救自己的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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