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朔月之夜,不详之夜。这一天月亮背叛了夜空,星星隐入了黑暗,任何光明都照不亮这无尽的漆黑。老人说,这一夜将会发生悲惨的事。
屋里灯火如豆,烛焰摇摆不定,几近泯灭。男人身着玄服,绘着考究的赤色菱形纹,纹饰中间藏着代表胜利的鸱鸺,绣以金线,针脚极密。以何其夸张的手法展露这胜利之鸟的形象,其勾起脚爪作抓挠之姿,高高扬起的脖颈诉说着衣服的主人的身份之高贵,这严峻狞厉图案象征站在奴隶社会顶端的贵族的威严神秘。一百多个织工昼夜不休,连续工作三五载不过小成,几千个日出的时间方能成就这繁复华美。
他跪坐于漆几前,合掌于膝,腰背笔直,气息平稳,目不斜视,正坐的姿势极其标准,显然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男人听见外面有壮士悲惨的嘶吼,兵刃相交发出冰冷的当啷,身躯砸到地面剧烈的哄响,妇孺凄凉的哭喊,其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冲破无数嘈杂,穿透厚实的殿门直闯人心,
“卒死!城破!国亡!”
男人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些许裂痕,接着裂痕愈来愈多,扩散至整张脸。他脸上的肌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虬结着,双目决眦,眼眶因极度强烈的感情被撑得快要裂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像有一束火藏在身体里,快要爆发!
大喝一声,跃起拔出腰间配剑,弓步舒展身体,调动全身肌肉,集中精神,让所有的力汇于手臂,在最后一刻做出这全力的一刺,剑身与手臂形成一条直线,“逆贼,若逢一百年前我晋之国力鼎盛之际,寡人定将你车裂于市!”
烛焰又一摇,熄灭了。
屋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其实他早就知道晋早已无力回天。平公之时,虽然晋讨伐荆楚,两度败齐,与宋、卫等国结盟,晋国大有复兴之势,后期却因大兴土木,君不理政,致使大权旁落,由卿族把持朝政,后晋君再不曾夺回权柄。
晋泱泱大国也,全盛时期版图为中原诸国最大,疆域扩至整个黄河中流。曾有文襄景悼四位国君称霸中原,将晋国推向盛世。其国姓为姬,每一位晋国君主的身体里都流淌着无比尊贵的姬姓血统。
但传至幽公的晋国早已不复当年之势,国土被分封的卿族霸占而四分五裂,因常年内乱而国力衰微。晋看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国家栋梁摇摇欲坠。
晋幽公仿佛用尽了气力,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那把象征一国之君的王剑。想他幼时尚在垂髫,便下地练剑,纤弱的稚子之躯举着与他身长一般的长剑一练便是一整天。鸡鸣便起,日落之后也未曾歇息,直到那双磨满血泡的手再也举不起剑,第二天胡乱绑上绷带又去拿剑。母亲总是捧着他的手泪流不止,斥问他为何。“来日若为君,必手握王剑,斩群卿,平内乱!”用那无比稚嫩的声音立下乱世之中为国平乱的誓言!
屋子的门被一下子撞开,外面的火光冲天照亮了里屋,也照亮了晋幽公的面庞。
从门外依次走进三个男人,无数殷红从他们精铁密布的甲胄的缝隙中流淌,滴落在地板上,渐渐汇聚成一条细流,漫延,使幽公身上的锦缎华衣愈发暗晦。
晋幽公突然笑了,语速平缓:“卿破我都城,亡我晋卒,闯寡人宫室,意欲何为?”铁剑泛着寒光,直指晋公的额头,“君当自知。”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沙哑,显然不久前经过一场恶战。
晋公紧紧盯着那个剑尖,绷紧身体,双目中流露肃杀之气,手臂略微后摆,做出发力前的动作。那人的目光追随着晋公的一举一动,手掌摩挲着剑柄转了转,双方都收敛了气息,大战即将触发。
晋公在最后一刻收敛了目光,“寡人知晓,”长叹一声,“晋早已不复当年之势。” 他看着外面的火光映射着墨色的天空,光华灿烂,突然觉得这是极美的场景。可这美丽是由多少悲伤堆砌而成,他的臣民失了国,老人没了孩子,妻子没了丈夫,还没有刀剑高的孩童抱着一具具冰冷的肉体哭泣。
他站起身,弯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行了最为屈辱的礼仪。晋幽公立身,肃容,拱手向前,后又收回至胸前,屈膝下跪,合掌于膝前一尺,俯首叩头。几百年来第一次晋国的国君匍匐于臣子脚下,行大王之礼。那个拥有姬姓,血统高贵的氏族从此刻起将被扯去尊贵的外衣,姬这个原本充满荣耀的姓将沦为耻辱,因为这个拥有姬姓的高贵的君王向他的臣子行礼,将世代国君打下国土拱手让之他人。
“愿尊子为王。”
他想他再也拿不起剑了吧。
从垂髫至舞夕,从舞夕至及冠,从及冠至而立,乃至后来登基为君,他从未放下手中之剑。可那个曾誓今生必振晋之国威的少年在国家最后一刻却向他此生最恨的卿族拱手献上土地,尊其为王。
周贞定王十二年,赵,魏,韩三家瓜分晋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赵,魏,韩三家分晋之土地,晋公室仅剩绛,曲沃两邑。晋国名存实亡。后赵,魏,韩联手伐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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