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王老汉心里颇不平静。
赶上插秧蓄水的季节了,王老汉在离家不远处的堰塘边走了好几个来回。堰塘四面青山环绕,绿树成荫。正是四五月份,春雨早早带走了腊冬仅存的寒意,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最是一年春好色,花开一满红,绿称心中喜。
今年不同以往,天干得厉害。塘里的水干了一大半,引水沟里还能看见许多小幼鱼,干瘪开裂的岸土边大片大片翻白的鱼和蚌壳。
塘里的水显然不够了,刚刚插上的秧正是需水的时候,前些天见村里的弟娃儿在这边掏水沟,准备给堰塘附近的田蓄水。王老汉记得还调侃来着:“天气预报说着过两天正是多雨哩,你狗娃儿做了这么多年农活不懂这些咦?做这些个无用的东西有个啥用?”弟娃儿叼着短烟,回答道:“那天气预报咋个那么准塞!都干了好久,你那田怕是要遭这旱天气的罪咯!”
王老汉并不理会这些,因为他坚信电视中收看的天气预报,那是科学,胜于弟娃的妄言。
又过了几天,眼看着塘里的水不多了,王老汉在岸边徘徊了很久,终于掏了条水沟引水,但都无济于事。秧田里的水与泥土混在一起,田埂边的老牛依旧在悠然地吃草,这片蒿草快啃完了,主人还没有来挪位置。
天就这样旱着,电视上不知什么地方早就暴雨倾盆,洪水泛滥成灾。王老汉坐在矮凳上,一边吸着叶子烟,望着对面山上无暇的云,一边谩骂:“天气预报说下雨,但这雨就是不下老子这边,老天爷存心拐着弯呢!这旱这么多天今年这谷子怕是完了。”说着又拿上锄头赶秧田那边去了。
碰上赶集市,王老汉买了点农药准备除除杂草,回来坐的村里刘兵爷的面包车。一路上几位老大爷老大妈抱怨着遭过这旱天气的罪,没有哪家的庄稼逃过了此劫。倒是弟娃儿那机灵鬼,提早把秧田里的水给蓄满了。弟娃儿没有啥文化,是深度扶贫的对象,家中连台电视机都舍不得买,害两个女儿总是往邻居家跑,遭人闲话。
“我们这穷地儿,倒是有个啥扶贫?要个啥网络看电视,硬要交钱安装,有个啥子用嘛?如今天干成这个样子,庄稼都死完了,干部也不解决一下!”刘兵爷掐完一支烟,手把着方向盘,和大家闲聊道,“扶贫政策好,就是落不到我们这些农民头上来!”
坐副驾驶的瘸子王武儿却不赞同,反驳刘兵爷:“话不能这样说,现在的政策还是好哟!你开车的这水泥路,还有屋头安那啥子歪歪网,我那儿子回来上网竟靠它哩!那玩意儿没有还不行!”
“你那WiFi网怕是没有给钱?还有后坡那水库,说得我们这王二湾的人用,都是交了钱的,哪个用得多用得少谁说得清?还不是平摊?”刘兵爷一脸不屑。
王老汉坐在后座,没有说两句话,他正为旱着的田烦恼呢。他算是这王二湾的人,却又不算,户口本上是李家坪的人,喝的水可是同王二湾的人一样,来自一个同一个水库。王老汉的家就坐落在后坡下,按理说是离这水库最近的一家。水库里的水来自上游,常年不干,是村里的人当时花了大价钱才弄好的,说只能在家里用,不能用来给田蓄水。话倒是这么说,王老汉也见过悄悄给自己田里蓄水的人,但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没有举报。
王老汉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马上放弃了。
弟娃儿的田在王老汉秧田的上面,王老汉只用把上面田里的沟掏开,水就可以顺势流下来了。可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事儿是他做的,王老汉只能放弃,但有个方法可以试一试。
王老汉回到家中,听到妻子唠叨了半天。妻子询问他要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王老汉已是年过花甲之人,也没有什么蛮力去引更远地方的水,心里亦然十分焦急。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知道不可行,劝了丈夫两句,便转身准备午饭。
他心里十分矛盾……把水库里的水引到田里的做法是被禁止的……可我只有这么一亩几分田,比起他们那几亩的田不算什么,庄稼要是没有了,米可是要用钱买的,买不买得到还不一定……可被发现是要罚款的,以后都不能用这水……可比起上次王武儿那些人悄悄引那么多水,我这算什么?
“爷爷,吃饭啦!”孙女在门口喊着,王老汉坐在前院的草树下,思绪被打乱。
又是一个晴天。
王老汉早早起床,装好了农药,准备给庄稼除除草。到了晌午十分,也是艳阳高照。阳光照在娇嫩的秧苗上,无情地烘烤着、燃烧着,它们最后的几滴眼泪也快要流尽了。
一亩三分田,只有这么多。
天热时,村里人午间从来不会出门劳作,只待午休后便出门。王老汉望着田里的秧,她们还是未出阁的少女,本应粉黛夹面,笑颜如花,却是变得黄皮寡瘦,有气无力。骄阳似火,无时无刻不在磨砺着她们的韧性。可她们并非异于常人,她们很脆弱,因为她们还不具有战士的条件,现在的她们需要同情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们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她们本应在母亲的摇篮中长大,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摧残?王老汉再也忍不住了,从家里拿了软水管,在田埂边掏了一条沟,望着周边没人,终于引出了水库里的水。
水库里的水哗哗地流走,远处上游的水就会源源不断地补给。王老汉望着膨胀的水管,心里五味杂粮……
王老汉每天晌午便去引水,每一次都控制在合理容量,水库里的水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在最后结束那一天,王老汉引完水便匆匆离开了。在引完水后王老汉觉得自己的庄稼好像一下子在水的滋润下被染绿了。她们会马上活过来,她们会变得更加迷人,这种被装饰过的美,简直无可比拟。
第二天,弟娃儿拿着水管去了王老汉家。王老汉见那水管熟悉得很,水管接触头的锈迹已经很厚了,上面的泥土还没有掉,夹杂着几分青草的味道。王老汉忙着招呼着弟娃儿坐,弟娃儿说:“我还忙呢!就不坐了,这水管是你的吧?我就想着你田里的水怎么突然灌满了,塘里的水快干了,我还怀疑你这老头子悄悄放了我的水,没想到你竟然放水库里的水!王二湾的人这次可不会放过你呢!”
王老汉想到那天可能太急了,竟忘记拿水管,不知怎么解释才好,窘态百出。弟娃儿也看出了王老汉的难处,便做出承诺:“不要慌,其实问题不大,我知道你的难处,你那一亩三分地也不算多,引水在情理之中,要不然天要这么旱着,庄稼都没有了,吃什么呢?这么多年,你王老汉这人我知道,为人老实,这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我不会告发你的。”
王老汉一脸惊讶地看着弟娃儿,倒不是因为他的“厚重”。
弟娃儿见王老汉没有说话,便当他接受了这份诚意,继续说:“我那儿也有几分田,你说吧就这么旱着,也不是个办法。”
王老汉一下子明白了弟娃儿的意思。
弟娃儿笑着:“要不然这样嘛,你家这离水库得近,我的田离这里也近。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可好?”
王老汉不知怎么回复他,但也不希望这件事被别人发现,就像弟娃儿说的,王二湾的人不会放过他的。于是这个老实人脱口而出的是:“好吧,我尽量帮你。”
弟娃儿喜笑颜开,拍拍王老汉的肩膀,说:“这麻烦您了!”
王老汉再一次来到了水库旁,这天反倒没有那么闷热了。看着这水管锈迹斑斑的接触头,王老汉犹豫了,他心里想到:不要慌,问题不大,不被发现就可以了……可万一被发现了呢?王二湾的人不会放过我,我会交罚款,会被禁止用这里的水,那弟娃儿却不会有事……如果我帮了他,他便不会告发我,我也不会被惩罚……可……万一……我还要帮他吗?
这时,从下面慢慢走上来几个人。王老汉便抱着水管匆匆离开了。
晚上在家吃饭,王老汉听几岁的孙女讲到她班上的一个同学,听孙女说那个同学经常行窃,孙女说:“骗多了就变成一种习惯了,后面问题大着呢!”王老汉端着饭碗没有多说,夹了点菜,说道:“我去听天气预报,要开始了。”说着便走开了。
几天后,村里多了一笔罚款,也下了一场雨。王老汉再也不用忧心他的秧苗了,天气预报终于准了一次。王老汉照常用着水库里的水,王二湾的人却没有来找他的麻烦。反倒是弟娃儿对他心存芥蒂。
王老汉的秧叶终于被染绿了。这年秋天,那些娇艳欲滴的姑娘们终于风风光光出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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