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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高岸背着吉他来大学报到。吉他是红棉牌的,41寸,趴在高岸瘦削的背上像个硕大的外壳,外壳一路不停颠荡,他不时耸一下身子,把吉他耸上去一点。迎新的老师和新生都好奇地看他,很多人没见过吉他,我也是第一次。
高岸身材瘦长,脸瘦长,头发也瘦长。他剪着整齐的小平头,后脑的头发往下却多留了一块,一直越过脖子,越过后衣领,像鸽子或者鸭子尾巴。那一块头发狭长、稀薄,最下端剪得飘逸。我长时间观察,这发型是全校唯一,那时候。
高岸走路的姿势差不多也是唯一。他双腿修长,步子迈得很大,像是大步跳着走的,鸽子或鸭子尾巴的脑袋一耸一耸,上身和双臂却不摆动。后来我偶然看到朝鲜军检阅走的鸭公步还是鹅公步,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要是你一直注视着这种姿势,会觉得很迷人。我试着走了几步,却累得不行。要一颠一簸耸着身子,大步迈腿,上身和双臂要安静挺拔,难度确实不小。高岸走起来却轻松自如,快步如飞,要是我和他一起走,开始是并着肩的,一会他就把我甩得老远,也可能因为我没那么长腿的缘故。
高岸的吉他弹得很熟练,岂止是熟练,在我看来是技压群芳了。上完上午的课,到午饭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这会儿回到宿舍的,说起今天讲课的教授的典故之类,讨论今天一起上课的外系女生好不好看的话题,还有些摆上了棋牌切磋技艺。高岸不参与这些八卦,也不打牌,放下书包,就坐在床上蹦蹬蹦蹬弹吉他。高岸把一首歌一气呵成地弹唱下来,很好听,像是早就练熟了的。这些歌我们九成都没有听过,不知道他是原来就会,还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没有听到过高岸练新吉他曲子。
几个新手在夜以继日地练弹吉他,一天都在弹同一段曲子,一支曲子要弹好多天。他们弹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我们听得耳朵疼,心里急,脑子乱。有段时间上课时,我脑子里会突然蹦出一段支离破碎的弦乐。他们弹不顺溜的时候,有同学走过身边,大声唱出那段曲子,就扬长而去,弹吉他的茫然看看那人背影,傻呆呆不知要不要再弹下去。高岸走过去,站在后面悄悄听一会,伸手把他们的指头移动几下,或者摁住他们的一个指头不动,有时拿过吉他调调音,曲子就顺顺溜溜地弹下去了。他们回过头来,咧着嘴想说声感谢,话还没出口,高岸已经昂着头一耸一耸地走了。
下了晚自习回来,高岸在走廊里弹唱新歌曲了,曲调哀婉动人,歌声苍凉沙哑,像在倾诉着思念的伤感。他弹唱的歌大多是这种基调,一种苍凉凄苦的意味,听说是王杰的歌。
大学经常举办演唱会或社团活动,节目里常有哪个系的学生,穿着牛仔裤,腿一动一动的,站在台上弹着吉他,忧伤地唱着歌。但是没有高岸弹唱吉他的那种味道。高岸的唱法是唯一的,吉他手都承认他弹得最好。但高岸从来不上台演出,学生会那几个精英或者校团委干练的女部长们来请,高岸坐在床上抱着吉他,指甲在弦上像刮风一样一划一划,吉他卷起一阵流畅清扬的风声,笑着摇头说,不去不去。
高岸的功课不怎么用功。古文字教授对他说,你把弹吉他时间的一半用在功课上,你就是个了不起的学生。这话对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我们并不会弹吉他。但是我们也认为,高岸吉他弹得一流,天赋肯定不错,如果用些心的话,功课确实会很出色。女生们也是这么想的,大学女生喜欢看男生弹吉他,何况高岸个子高高的,有点雅痞气质,走路姿态还那么招摇引人。
后来有个不认识的外系女生,就经常帮他抄笔记。高岸开始有些惊讶,他的功课虽然不好,不代表不会抄课堂笔记,笔记还是会抄的,虽然抄得不完整,抄完了也就完了,考试前才翻出来看一遍。女生无怨无悔地给他抄,高岸晚上去上自习,女生就把抄得整整齐齐的笔记给他。高岸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笔记,一脸苦涩。我们这些辛苦抄着笔记的也一脸苦涩,羡慕地看着女生做的笔记,但那是属于高岸的,我们什么也没有。
高岸不弹吉他有段时间了,宿舍走廊里那几个勤奋的吉他手却练得更勤,听得我们整天牙疼。高岸弹吉他是悦人耳目身心的,这些人弹吉他简直是要害人性命,但是好久听不到高岸弹吉了。后来,大家耳朵有点闲了,宿舍八卦就多了起来。听说有个外文系女生失恋了要跳楼,再问是咋回事,都一头雾水,外文系学生本来就浪漫多情,也许读罗密欧朱丽叶入魔了吧。
那段时间没见女生给高岸送笔记了。高岸还是留着鸽子或鸭子尾巴的小平头,还是一耸一耸地大步往返于教学楼、食堂、宿舍楼三点一线。有天晚上,我在学校人工湖边读保罗策兰诗集,一个外文系学生凑过来,问我读什么书这么专心,我把诗集给他看,他翻了翻读了几段,又还给我。然后突然问,你们系有个高岸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弹吉他吗。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愣着想了想,确实好久没听见高岸弹吉他了。外文系的人为什么关心这个事呢。他说,他们班有个女生迷上高岸,高岸拒绝了她,女生要跳楼。这可吓了我一大跳。
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女生经常跑到中文系旁听,开始都以为她上选修课,或者准备读两个学位呢。后来说不是,她是迷上高岸了,听说高岸从来不抄课堂笔记,挨了教授批评,她想出这个办法。但是高岸好像不懂她的意思,好几次拒绝了她,她很失落。
那段时间,有学生经常出校后彻夜不归,学校就一再加强宿舍纪律,要求晚上十点宿舍楼锁门,同时关闭走廊夜灯,熄灯后不准在楼层说唱打闹,影响他人休息。走廊里也不准弹吉他了,吉他手们都转移到宿舍阳台,点着蜡烛看谱子弹吉他,其他学生在阳台上打着手电或点着蜡烛看书。高岸也去阳台弹唱歌曲了,他宿舍的阳台,隔着四号男生宿舍楼,正对着六号女生宿舍楼。
外文系的女孩突然发现,她到阳台上点起蜡烛准备看书的时候,这边高岸的蜡烛也亮了,一闪一闪的像发着信号。然后,高岸的吉他弹响了,苍凉而忧伤,她竖起耳朵听得如醉如痴。后来她每天晚上早早来到阳台,点起蜡烛,看着心不在焉的书,听着对面忧伤的歌。但是没过几天,高岸突然从阳台上消失了,任她怎样点起蜡烛,那蜡烛在微风中凄凉地摇曳,绝望地呼唤,高岸的身影都不再出现,吉他声也不再响起。
后来女生有些痴呆了,就退学了。
外文系学生说完了,轻轻地叹息着。而我恰好知道事情的另外部分。我就说,那段时间我们都在做学期论文,我知道高岸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直到深夜才回宿舍。而且我也知道,高岸的女朋友是高中同桌,他考上了大学,她却落榜了,现在乡下老家,但高岸很爱她。
直到大学毕业,高岸的吉他声都没有再次响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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