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谈过一个很少对人提起的男朋友。
除了我妈，我身边关系好的同事，甚至我那些最要好的异地密友都不知道，我有过这样一段感情。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不公开，就是怕不能得到世俗的祝福。
用不合适劝人分开的理由，最近几年实在是见得多听得多，早都烦透了。
又或者说，是我的虚荣心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是一段得不到祝福的感情，说出来无益。
我们最初是差不多时间选择跳槽到同一家公司然后成为同事，那时候南京满城都在下着“毛毛雨”，是梧桐树的毛毛。外人提到南京的梧桐，总是羡慕其中各种流传的爱情故事，南京人爱的却是只要它不掉毛毛的日子。
毛毛落在眼睛里直流泪，呛到嗓子里直痒痒。阳春三月的南京，春风一吹，满大街都在骂娘。
我们在一起，没有谁追过谁。
我对写字好看的人天生有好感。第一天培训看见他在笔记本的扉页写上签名，便默默地记下了。后来实习期各种相处下来，很自然的就在一起了。
后来我想，可能是梧桐终于不再掉毛毛让人心情大好，迫不及待的想开始一段感情，又或者烧烤摊上的蒜泥茄子太入味，胃吃饱了，心开始蠢蠢欲动。
总之我们开始得很迅速。
我谈恋爱没有调查户口的习惯。后来才知道他只读到高中，父亲几年前去世，家里有一个智商不太正常的母亲，一个正在念大学的弟弟，还有一个一辈子单身的大爷需要赡养。除此之外，有三间平方一个院子，全是毛坯，据说是他父亲过世之后政府补助帮忙建起来的。
我吃惊于这样的贫穷。
虽然小时候家里也不富裕，但如今这个年月依然面对这样的窘境，我有点诧异。另外还有一点心疼。
他说他有一个梦想，是能创办一个属于自己的企业，不想一辈子在对着贫穷负隅顽抗。我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搂紧他的腰鼓励他。那时候南京的初夏已经来了，风吹在脸上，是醉人的。
初入一个行业，有时候考验你的不单单是能力，还有运气。
和其他城市一样，南京市区里的房子都是又贵环境又差的老破小。很多人举全家之力在这里买房子，说白了，只是为了占一个学区房的名额而已。
我的第一个客户是一个本地土著二代，忙着上班没时间看房，于是直接把我拉进了他们的家庭群。看房子白天是老母亲出马，晚上要等到她下班以后再过来。
那时候从我的门店出发过去到客户要看房的小区，大概是半小时的路程。因为不熟，我总是早早地去，先把小区转一遍，熟悉要看房子的位置，避免等客户来了以后摸不清位置尴尬。
客户是个慢性子，每次约定的时间都要三推四推的迟到。他就陪着我一直等，等到客户来，等到客户看完了走，然后再骑半个小时的车把我送回门店打卡。吃完饭，再骑四十分钟把我送回家。
我那时候住的地方离市区特别远，每天上班要先坐公交然后换地铁，地铁下来再换公交，然后步行到店里。他送我的四十分钟，是回去的第一趟公交加地铁，送到地铁站门口，我再坐上第二趟公交回去。
路远，我也觉得实在没必要送，一来辛苦，二来有时候白天跑的路多了，半道上没电还要去找快充站，比较麻烦。但是他一直坚持要送，我也就默许了。
梅雨天来了之后公交总是晚点，地铁也时有延迟，我便开始打车上下班。一个月下来，打车费比房租还贵，索性搬到市区来住了。
一个小小的朝西北的房间，大概10平米，1350块一个月，整个房子四户合租。
我的第一个客户跟我看了一个多月的房子，最后跳单了。客户倒是很直接，没瞒我，理由也告诉我了：别家只收一般的费用。
说不沮丧是假的。
那种沮丧不是怪客户无情，也不是怪公司的规矩死，是怪自己运气不够好，没有碰上一个接受公司规则的客户。
彼时他的运气比我更差，因为他没有客户看房子。
房产销售这个行业就是这样，要么忙死，要么闲死。当然忙死的人不会真的忙到死，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劳动不久就折合成人民币，这样的忙碌，人人求之不得。但闲死就很可怕，可能真的会“死”——公司有淘汰机制。业绩不达标的，经理先是找谈话，谈了两次还不行的，就“死”了。
和我们一起入职的一个姑娘，入职三天屁都不会就开了一个300多万的单子，下班后我们俩在烧烤摊商量，休息的时候要不要去鸡鸣寺烧烧香。
年轻人，鸡鸣寺是求姻缘的，哪有人到那里去求财神。烧烤摊的老板一边上菜一边对着我们调侃，从那之后我知道了在外边不要随便说话，因为说错了丢脸。
我开第一单子时南京的夏天已经凶猛的来了。热浪灼在身上，有黏腻的汗。
而他被公司淘汰了。
我一直觉得他不适合干销售。性格使然，他不太爱说话，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能不能做好销售？肯定能，时间问题而已。但公司不会给你时间，因为公司要考虑成本。
他休息了一个月，我们本来凑了点钱准备开个果蔬店，可是看来看去，手头上那店有限的钱，实在租不到什么好市口，最后改为线上。他拉了一个待业的朋友，俩人折腾了半个月把各种手续办齐全，等到真的开始运营，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夏天按照往常来说本该是二手房市场的低迷期，但是那个夏天市场却出奇得火爆。到处都是拿着钱要抢房子的人，随便敲开一个在卖的房源，里边都是好几家客户在看房。我每天忙得快飞起来，基本上没什么时间和他说话。
一直到10月初政府突然出了限购令，一下子筛掉一拨人。人心总是容易在消息刚放出开的时候慌乱不堪，又一下子，档案馆门口挤满了排队开购房证明的人。人们都在相信：物以稀为贵。
他们的线上事业进展的并不顺利，进货成了主要问题。南京最大的批发市场叫众彩物流中心，远在江宁还下去，他们借了朋友亲戚家一台车，夜里2点钟出发，天都亮了还没开过去。两个驾龄四五年的“老司机”，出了驾校门都没再摸过车。
费劲巴拉的去了几次之后改为在附近小点的批发市场拿货。毕竟生命无价，汽油有价。
我那时候开始闲下来，偶尔帮着弄弄这个弄弄那个。后来公司改革，硬逼着很多人离职，接着全国范围的分公司都搞起了员工抗议，拉着条幅，在大街上游行，企图用最原始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参与的兴趣，躲在家里等消息。最后折腾了一段时间，第三方调解达成协议：解除雇佣关系，按工龄和业绩拿补偿。签字是要排序的，我去公司签的字出来之后就彻底失业了。
那时候他的线上小店也关门了，找不到合适的货源，赔钱赚吆喝。双十一快来了，他找了一份在京东送快递的活。我有点生气，因为他又开始去干只能卖力气的活。
但是不去，我们就是两个待业，坐吃山空。
你在家休息一段，我来出去上班，他说。
双十一是不是真的空前优惠，人们买起东西像不要钱一样。京东的包裹基本上都是米面油奶这样的重物件，送了几天，我感觉他比之前更瘦了。对了，他1米7只有105斤，那时候可能都没有105了。每天早上八点钟到站点，晚上送完最后一下下班，有时候回来饭菜都已经来回热了好几遍。
因为不是正式员工，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只有4000多。
双十一过去后京东的单子一下子少了很多，基本上没什么可送。他的一个同乡在亚马逊做站长，喊了他过去。那时候我才知道亚马逊退货服务简直是上帝之光，很多人在上面套发票。有个某高校的老师，每天在上面买书，买了看完再退，还能留下一大把发票拿到单位去报销。
扯远了。
亚马逊的包裹量比较稳定，但依旧是很多大件货物，冬天的雾霾加细雨，送了三个月的快递，让我感觉他一下子老了好多，沧桑了好多。看着他冻坏的耳朵和肿起来的手指，我坐在桌子旁边哭。他越发觉得内疚，觉得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我们俩恋爱的事情老妈和我谁都没敢跟老爸说，老妈每次发微信也都是提醒我尽快分手。我这个人脾气坏，负能量爆发的时候嘴巴特别毒，说起话来伤人伤己。我责备他总是在苦力堆里找工作，觉得我们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在那个10平方的合租房里，我们都看不见自己的一辈子。
我特别讨厌，更讨厌冬天换工作，于是一直待业。有时候我站在窗口往远处看，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单独收监的犯人，他下班之后才能带着我出去放放风，每天都特别压抑。
压抑会让人崩溃。崩溃到怀疑人生。
我想出去走走。
订完了去厦门的机票才告诉他，他很舍不得，担心我一个人出远门不安全，可我坚持不需要他的陪同。坐在去机场的地铁上不知怎么了就是忽然想哭，只能把羽绒服的帽子拉过来盖住脸。如果那天你在地铁上看到一个肩膀抖动用帽子盖住脸的女孩，就是我。
一到厦门飞机刚一落地我就开始想念，不知道是想念南京还是他。囫囵吞枣的瞎逛了一周，并没有什么心结被疏散，可见揣着心事旅行的人，去哪里都不能放松。
回来之后20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先回的家。回去之后老妈就各种暗地里催促我尽快分手，我爸打死不会同意的。整个春节我们都没怎么联系，年三十的晚上的他发了条朋友圈，昏暗的灯光下是一盆饺子，配文：过年了。
我看的鼻尖发酸，打开微信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春节回来之后我们开始变得无话可说。亚马逊对外包合同工开始改制，工资还拿不到4000了，他又离职了。此时我重回二手房行业上班，他也去了另一家同业公司报道。
没多久他所在的公司开始缩减南京的门店，公司在变相裁员。坏事情似乎有逃不开的魔咒，总是喜欢接连而至，他老家的大伯病种，养老院的人来电话让他接回家去，怕在他们那里过世。
他辞职回去照顾，没多久老人走了，他喊着在深圳实习的弟弟一起操办了丧事，老人下地之后他再回来，南京又到了满城“毛毛雨”的时节。
丧葬花了两万块钱不到，政府补助了一部分，剩下的是我们的存款。这时候我们手上的钱加起来大概能有10万块钱，我想让他回老家县城里偏一点的位置买套房子，他不同意。这事之后我们沟通的就更少了，两个人面对面，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开始找工作，我厌恶他再去卖苦力，所以工作找的并不顺利。他中学六年学的日语，还考过级，正好那时候他的一个高中同学留日归国在无锡一个日料店当主厨，问他愿不愿意过去，我建议他去，起码能学点东西。隔天收拾好行李我送他到火车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半点的舍不得伤心之类的情绪都没有。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还有没有感情？
到了当天夜里的时候我才觉得空落落的，当一个这么小的房间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时，竟然会很不习惯。那两天我睡得都不好，我怪南京的春风太干燥，吹得每一个细胞都不安分。
第三天下班回去我一打开家门看见他的鞋子在门口，他回来了，说忍不住想我，做什么事情都没心思。我们俩坐在床边哭，那一刻，我心里好绝望。怪他没用，怪自己也不够优秀。我们石缝里的青苔，在生活的夹缝里明明已经那么用力了，却还是离阳光很远很远，看不见未来。
后来有一天我们因为中午饭吃什么吵架，他骑着我们的小电瓶车带着我，把小区周边的小餐馆来回转了几圈，每一家，我都有不想进去的理由。那是他第一次发火，我们吵起来了，我让他停车我要下来，他不理我继续骑，我跳下来摔崴了脚。
他一下子慌了，几乎要哭出来。一直道歉都是他的错。
我生气好几天，那几天他吃不下饭。我冷淡的说你要是绝食死了，政府会来找我。他硬着头皮吃几口，却吃什么吐什么。
他一直这样，只要我一生气，他就吃不进东西，吃的没有吐的多。
我不理解这是什么反应，但不敢再生气。
和好之后，我们又回到了无话可说的日常。
我们分手吧，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先是一愣，而后是久久的沉默。我说完之后也没再说别的，那一晚上，我们各自沉默一夜无眠。
第二天起来之后他说，我同意分手，但是存款都给你。我知道你家人一直给你施加的压力，这么久了，跟着我连一件贵重的东西都没送过你，这些就当作是对你的补偿，下次再谈恋爱，一定要找个有钱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哭，后来他也跟着哭，那天我们两个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一样，哭得无休无止。
钱我当然不会要，那是他仅有的全部。
分开之后他就搬出去了，搬家的时候我跟着去了，帮着他收拾卫生。打扫结束之后我们去吃了一顿散伙饭，回忆起好多事，后来又哭得像狗。
之后他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问我这个在哪里买那个在哪里买，我知道，他还舍不得。但是我这个人狠心的时候特别狠，我直接买齐了东西寄过去，后来他就不再问我了。因为我知道，越快结束，对彼此越好。
就这样，我们好久没再联系。
十一月份有天，是他的生日。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他道生日快乐，他先开了口，说想约我一起吃个饭。我说好。
那天我先到的，没一会他来了，冬天骑车很冷，他带了头盔，他进来的时候把头盔一摘，头发被压得紧贴着头皮，特别难看。我刚想责备他怎么不先回家洗个头，转念一想我已经没有身份说这个话了。我们早就分手了。
再后来他离开了南京。
走的那天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还是很爱你，但是没有能力去拥有你。希望年龄与压力都不要掩盖住你的天真，一定要嫁给最好的爱情，不然我会后悔。
那条朋友圈他设置了仅我一人可见。
我在座位上哭成傻逼。
现在我们默契的不联系，我偶尔透过朋友圈了解他现在的生活，好像还不错。他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找到了自己有兴趣也愿意努力的事业，弟弟也终于实现了经济独立不用他再负担生活。
L先生，余生漫长，希望你的一切越来越好，希望你的每一天都健康平安！若是江湖再见，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好，死得没我早，吃得好也睡得好，有个爱你的人陪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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