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那架沾满灰尘的吊车发出低沉而又吃力的嘶吼,把一棵已被连根拔起的巨大的枯树颤巍巍地吊起。那棵苦槐树被五花大绑着一点点离开地面,左右摇摆着在试图逃脱它注定的结局。穿着鼓鼓囊囊的靛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仰着头在喊叫着,像是抬新娘的轿夫在起轿前的招呼。周围地面上一片朦胧的绿,几只鸟穿过吊起枯树的钢缆,飞到另一棵树已经抽发出嫩芽的枝干上,叽叽喳喳得像在轿子前面吹喇叭的乐队。如果只凭耳朵去听,还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热闹。
“又是春天了,真快啊!”我慵懒地把头枕在胳膊上,盯着窗外那棵枯树从我的视野里一点点消失,想起了去年初春,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学校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这棵树搞过来的场景。我想这树是认家的,可对它来说,一旦离家,就已经失掉了回家的办法,认不认得那条路也就没所谓了。吊车引擎的喘息声渐渐消散,我的目光还始终盯着草地上那个突兀的坑,湿润的土壤被翻了出来堆在两侧,等待着埋葬下一个生命。十几本书高高地摞在课桌最前面,将我和这无聊的课堂隔绝开来。“这坑倒确实有点像刚掘好的坟墓。”我胡思乱想着,突然察觉周围环境变得不寻常的安静,刚一抬头,一个粉笔头正好打在了我的额头上,像冷不丁地被虫子咬了一口,我毫无防备地喊了出来,班里沉闷的气氛瞬间欢腾了起来,好像这一幕是他们期盼已久了的。我赶紧埋下头,拿起桌子上的笔,笔盖并没打开就在课本上装模作样地划着横线,脸颊此时迅速飞起了一片红晕。
“窗外有什么东西比我刚才讲的公式还重要?叶建国,站着听课!”讲台上教我们物理的小老头透过鼻梁上架的一对厚玻璃片射出冰冷的目光,嘴唇翕动仿佛在等着听我的解释,然后乘胜追击继续把我臭骂一顿。我懒得和这老头费口舌,乖乖地把椅子推进课桌里站好,站起来的同时顺便掐了一下在旁边笑得不能自已的同桌杨依。杨依是个胖子,被突然而来的痛感一激,立马鼓起了腮帮子,好让自己不至于疼得喊叫出来。我瞪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出声,然后不情愿地把头扭向写满天书的黑板。“世间的道理岂是只用几个字母符号相组合就能解答的?老头把什么都讲得头头是道,还不是每月领着死工资耗在高中这潭死水里?自己的人生都还没活明白,就大张旗鼓地去探索世界宇宙的道理,还是省省吧!”我愤愤地想着,至于上课内容,我丝毫不感兴趣。
中午放学铃响了,隔壁两个班瞬间涌出一大批人,大呼小叫地闹着跑着。老头皱了一下眉头,额头上像刀刻下的一样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图腾。他慢慢踱着步走向教室门口。“不是吧,不是吧,停啊!”我暗暗祷告,同时听见了杨依也在暗自跺脚表达自己的惶恐。老头最终还是把门关了上来,看来这节课又得拖好久了。但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个身影闪了过去,即使没看到脸我也知道,那是隔壁的林子纾,一个最近一段时间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的男孩。
他大概一米八左右吧,比我高半个头,嗯,应该是的。留着挺长的在阳光下有些发黄的头发,细碎的发梢遮住了眉毛,露出一对每时每刻都闪着亮的眼睛。他戴一幅黑色半框镜,镜片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反着光。他鼻子有点塌,我时常想去狠狠地摁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它摁平。他的嘴唇也有一点厚,但两侧的酒窝总会恰到好处地转移你对他嘴唇的注意力。
我记得高二刚文理分班的时候我和林子纾被分到了紧挨着的两个班级,起先我们两个人只是在走廊偶尔见过几面,我多多少少对他还有些模糊的印象。一两个月之后,林子纾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俩的聊天记录的第一句是他发的一句“你好,我是隔壁班林子纾,能交个朋友吗?”生硬得像系统默认发送的添加好友信息,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边笑着一边模仿他的语气回了一句:“你好,我是叶建国,可以交个朋友。”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建国。虽然作为一个女孩的名字听起来总有些别扭,但我觉得这两个字很踏实,能够让我放心的把自己的一切隐藏在这两个字背后,让这两个字成为我在别人印象中最直观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个代号。叶建国,真是个好名字。
杨依猛地合上书的声音将走神的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我意识到老头终于下课了。几个男同学没等老头收拾完包袱皮就抢先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教室门还没被完全拉开,这些人就像泥鳅一样挤着钻了出去。要是我对物理老头有什么好印象的话,也就只是他夹在胳肢窝的那已经有些褪色的藏青色包袱皮了。老头不论什么时候下课,都会不急不慢地把书和讲义摆放整齐,用包袱皮系好。这时候我总是免不得要多看一眼的。
“都这个点了,跑得再快也抢不着饭了。”杨依一边没好气地把书往书包里塞,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走吧走吧,我请你去吃泡面!”我笑着拉起瘫坐在椅子上的这一坨烂泥,庆幸她忘了我上课掐她的那一下子。杨依不情愿的被我拖着走出了教室,喋喋不休地向我控诉着老头万恶的行径,好像上课被抓到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我。
“叶建国,一起走吧!”我和杨依刚迈出门,就听见后面林子纾清澈的声音,我听得出其中轻微的颤抖,像被吊走的那棵枯树落下的一片叶子在春风里打转。“林子纾,怎么又碰见你了啊,这个月第五次了吧!”杨依脸上的雾霾终于是散去了,话里藏着刺的向林子纾打趣。杨依和林子纾是初中同班同学,这是林子纾之前和我聊天时提起的。其实算上杨依不在场的情况,这是这个月第七次林子纾和我放学同路回宿舍了。我想起刚刚老头关门时瞥见的他的背影,一下便识破了他故意制造出来的“偶遇”。我不禁咬住自己的上唇抑制住泛上来的笑意,但笑意还是从我的嘴角一点点渗出。刚才站了半节课窝的火被这一笑完全给扑灭了,虽然觉得现在站在眼前的林子纾有点蠢,心里竟还是有些暖意。
林子纾注意到我在偷笑,急忙梗直了脖子向杨依证明自己的清白:“是碰巧!两个班离得那么近,本来就会经常碰上的!”他对着杨依申诉,眼睛却在向我偷瞟,分明是在说给我听的。因为自己精心策划的偶遇被杨依无情揭穿,他羞赧的脸上有点泛红了,我瞧见他的窘态,也就不再任着杨依捉弄他了,上去拉着林子纾的胳膊,“走吧,一起,我请客吃泡面。”林子纾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而在我们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刻他的眼神却躲开了,像是有面镜子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他把胳膊从我手中机械地抽离了出来,从包里翻出一片湿纸巾递给了我:“额头上有白东西,擦一擦吧。”我意识到肯定是老头上课飞过来的那一根粉笔留下的印记,胡乱用手背擦了两下,有点难为情地说:“没事,我用手擦一下就好了!”林子纾拿着纸巾的手停在半空,气氛突然有点尴尬,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好在这时候杨依一把夺过了那张纸巾:“林子纾你是白痴吗,坏我好事,我还打算让建国带着她的这块粉笔印去食堂呢!”“好啊胖子,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报复心极强的女人!”我追着杨依要给她点教训。“喂,你们慢点,别摔着啊!”林子纾不得已也迈开了步子追在我俩的后面。教学楼外的微风轻轻地抚摸我们灿烂的笑靥,阳光洒在花坛中刚刚冒出的嫩芽上,也越过人群拥抱着嬉闹在校园白色大理石路上的我们仨。
吃完饭回到宿舍,离规定的午休时间只剩两分钟了,我简单洗了把脸赶忙爬上床。“睡觉了杨依,再吃你就要胖得压塌床板了!”我用脚蹬了一下上床板,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咀嚼声才消停了下来。我翻了个身,把胳膊和腿藏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午休铃响了,走廊传来了教导主任破皮鞋跟砸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总让我感觉抓住一个不及时休息的学生能给他的履历上添上浓墨淡彩的一笔似的。虽然很是不屑,我还是规规矩矩地闭上了眼。
然而我终究是睡不着了的。我闭着眼回想起了刚才吃饭的时候,自己敲着林子纾的泡面碗说:“以后放学一起走吧,我知道今天你是在我们班教室外面特意等着我的。”的场景以及话音刚落林子纾碰落的筷子和杨依爆发出的大笑。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好像是我的嘴脱离了控制,自己做出的决定。
林子纾大概就是成年人眼中的好学生吧,学习认真,又爱运动,脸上总是挂着爽朗的极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那种人人控诉的高中高压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对他造成过任何的烦扰。我自己其实很意外,自己会和他走得那么近。他活泼好动,我更喜欢自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发呆;他上课总能保持专注,而我是所有老师重点监视的对象;他喜欢听那些欢快明了的音乐,而我谈不上讨厌,只嫌它们聒噪。刚认识的那段时间,林子纾总在努力寻找着我们两人之间的共同话题,却处处碰壁。我也很惊奇原来两个人在性格爱好等方面竟可以如此的不同,林子纾就像是来自世界上的一个完全相反的我,穿越茫茫人海在此间相遇。我俩是一对规格完全不同的齿轮,然而从刚一接触便互相推动着不停地转了下去。
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喜欢我的,他是不太擅长掩饰自己的内心的。从认识那天开始,他就成了手机里和我聊天最频繁的那个人,其实我们两个之前毫无交集的人之间也没有多少的重要事需要交流,全靠他生硬地将这种碎片化的交流维系下去。“建国,明天可能会下雨,出门前记得带把伞。”“建国,最近很多人感冒了,你自己多注意点!”“建国,今天要降温了,记得多添件衣服。”我每次的回复总是很简短,但也并没有漏过一条。
其实林子纾每次发来的消息对我丝毫没有作用,我基本上回复完之后便抛之脑后了。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看着外面低压下来的乌云,害怕麻烦而空着手出门;我还是习惯于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今天要穿的衣服,而不管今天的温度是多少。我对他偶尔跟我分享的身边的八卦也总提不起兴趣,倒不是觉得他无趣,只是与我无关的我已经习惯了视而不见。当我身边一大把一大把的“好学生”如过江之鲫般不断将自己的知识范围向外扩张,幻想能看清整个世界的面孔的时候,我只想独自向内一点点挪动细碎的脚步,待在我自己的领地里,只求能从破碎了的水银镜中辨识出碎了裂了残缺了的我自己的面容。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回复林子纾,我越是知道他喜欢我,就越想和他保持住频繁的联系,大概今天中午我对他的邀请也是这样吧。
我焦躁地翻了个身,双腿猛力地把折起的被子蹬好,上铺杨依轻微的酣睡声在我耳朵里不断放大放大,然后炸裂开来,从耳膜刺穿到我的大脑。我粗暴地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身体蜷成一团。我握紧了双拳,无法控制身体在轻轻地发颤。一个想法一瞬间闪进我的脑海,深深定格在那里,挥之不去——我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也喜欢林子纾,而是我在享受,居高临下地享受一个男孩对自己的关心、呵护、喜欢甚至是仰慕。我对这些表示贪婪地照单全收,而我对林子纾的一切看似友好的回应,实则是一种充满傲慢的施舍,只是为了让他继续毫无保留地去爱我、追求我而做出的必不可少的冰冷的准许和鼓励。我正在一点点把林子纾踩在自己的脚下,当我闭着眼仿佛看见了他贴着泥土的脸上的表情,他在笑,就像今天中午和我打招呼那样单纯天真地笑。
我把被子掀到了地上,坐起在床上,披上校服外衣,背靠着已经泛黄了的贴着奥黛丽赫本海报的墙壁,赤裸的双脚搭在床沿,金属床沿带来的冰冷的触感从脚踝传至全身,我打了一个冷战,将校服外衣的拉链拉到了顶。我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趾,想尽力甩开刚才可怕的念头。我突然想赤着脚逃跑了,不想看到任何人出现,就一个人跑,跑到风吹不到的地方,可我在那地方分明看到了一个树坑一样刚掘好的坟墓,于是我就在那里抱着头一个人瑟瑟发抖,一个人破口大骂,周围鸟语花香,一片春意盎然。我又胡思乱想了。
“今天中午逗你玩的,别当真。”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自己刚刚发出的消息,一直看到眼睛发涩发干。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林子纾发消息。我关掉手机,重新躺倒在床上,浑身无力,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二
这两三个月,我尽力在躲避林子纾: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大多是趴在桌子上装睡,放学的时候总是让自己夹在最先涌出教室门的人群之中快步离开,微信上收到他的消息也总要等到至少两个小时之后再回复,有几次甚至干脆选择不回复。我在害怕,在逃避,希望他能因为我对他毫无预兆的冷淡而对我报之以同样的,甚至是更无情的冷淡。在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对林子纾的感情之前,我想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先抛开爱与不爱,至少我真得不想让自己的罪恶的虚弱伤害到他。
当夜深了,窗外面狰狞的路灯光连同天上孤零零的星被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点吞噬,我盯着手机屏幕,惨白的光投射在我脸上,映照出我呆滞的表情。一条一条的翻着同林子纾的聊天记录,我仿佛看见了林子纾一直默默关注着我的那双永远明亮的眼睛,看见了他兴奋地高高扬起向我挥动的手,闻到了他衣服上清爽怡人的洗衣液的淡淡香气,听到了他无忧无虑的爽朗笑声。它们刚像柔软的云朵一样包围着我,继而又变作一根根带刺的藤条将我鞭挞,我失掉了主意,像是害怕黑夜的孩子找不到光亮,却又无法哭泣。
我在这段时间也强迫过自己,有没有一丝的可能,一丝就足够了,能够使我喜欢上这个大男孩。我不断在脑海中举出他对我的好:我课间操跑操的时候崴了脚,他从我们身后的班级方队中冲出来,不由分说地就把我背去医务室,一路小跑,完全不顾及当时老师和同学惊讶的目光。我看到他脖子后面渗出的小汗珠,从兜里掏出纸巾轻轻地给他擦干,然后平静安稳地贴在他的后背上,感受他身体的起伏;我经常晚饭时间呆在教室里补老师留下的繁杂的作业,他发现后总是跑去学校超市买一大堆吃的,托我们班同学晚自习前给我带回来,我在手机里给他发谢谢,他却总是责备我再忙也不能不吃晚饭,唠唠叨叨的像我老爸。很久了,我好像习惯了自己一直在前面抛开所有顾虑地奔跑,因为我相信无论我跑到哪,一回头总能看见林子纾就陪在我身后,就像我已经习惯了这两三个月来恼人的春风,习惯了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越是觉得他对我好,内心就越是愧疚。而这种愧疚,却分明成了胡同口里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老太婆,嘁嘁喳喳地催促着我快去报答林子纾。
她们手里拿着蒲扇,翘起二郎腿斜着眼上下打量我,故意抬高音调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拒绝他的这份好意呢?”我其实有答案了,却没敢说出来,甚至想努力将它赶出我的脑海:我是在贪恋这份好意,我需要这份好意来证明我的独一无二,证明我有这样的魅力,证明我的存在对另一个人至关重要。我不喜欢林子纾,只是喜欢这份被宠着侍奉着的感觉。捆绑着我的镣铐越来越紧,勒出了血痕,我没有力气挣脱,更使我感到恐惧的是,我似乎反而乐在其中,不忍脱身。
内心中常常有一个声音警告我“趁你和林子纾都没有陷入不可自拔的地步,赶紧抽身,还双方以自由。”另一个声音却在拖垮着我的意志,它安慰我:“这一切本就是你应该得到的,而且又不是你强迫林子纾对自己这样做的。一个愿意给予,一个愿意接受,这是人与人之间最和谐的一种关系了。一切的质疑与批评,说到底不过是眼红之辈的嫉妒。”这段时间我总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这两个声音一点点撕碎成两半,缝隙中飞出黑色的乌鸦和白色的碎纸屑,却流不出一滴的血。春意渐浓,我只觉得越发的寒冷。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对我来说太难抉择了。这时的我倒宁愿用整整一张大白纸去做一道老头在课上留下的变态般的物理题。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有些敬佩老头了,世界与自我,他至少搞懂了一个方面,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于二者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到头来发现自己既不属于这一边,也不属于那一边——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我抛弃了。
三
学校规定是两个周放一次假,假期时间是周六周日两天。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毕竟每次的放假通知由教务处下发,而教务处就是一个通过压榨学生来提高自己教学成果的一个专权化组织,所以高一高二时候的常态是三个周一放,到了高三,本着一切为了高考的至高无上的宗旨,我们四个周才能走出这所集中营一次,而时间也被压缩到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两个半天。学生们一个个成了机器,木然地忽视掉身边的一切,睁眼就学,闭眼就睡。我身边的好学生们更是一翻开试卷“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吃相越难看,越是有老师在旁边大加赞叹。我不知道这样一味的加大学习量是否真的有利于成绩的提高,但多少届学生都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如果在这一届开辟出一条新路子,做出改革来减少学生的学习负担,成绩提高了还好说,一旦成绩不如往届学生,没有一位学校领导敢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责任这颗雷没人愿意主动伸脚去踩,最终的牺牲品,只有我们这群从小没有学会反抗的学生。我肯定又是在无理取闹地抱怨了。
现在是第四个周的最后一天的晚上最后一节晚自习,我偷瞄了一眼坐在讲台上用胳膊撑着脑袋的昏昏欲睡的值班老师,再三确认之后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摞着的那一大堆书的最底部抽出来一本崭新的杂志,封面上伊丽莎白泰勒的眼神真勾人,嘴唇鲜红饱满,一缕卷发挑逗地搭在额前。我试着模仿她的眼神回看了她一眼,便感觉现在她的笑只是对着我一个人的了。我把杂志翻开后垫在一本习题册下面,一行一行地偷瞄着上面的内容。后来实在觉得太费事了,干脆正大光明地把它摊开在我面前,不过还是竖起耳朵时刻提防着讲台上的值班老师会突然下来巡视。
一阵冷风吹进来,后门突然被打开,班主任快步走了进来。我像受惊的猫浑身一抖,手忙脚乱地把书塞到桌子洞里,但已经来不及了——很明显班主任在后门玻璃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敞开门就是冲着我来的。我灰头土脸地跟着他走出教室,自认倒霉。在去往班主任办公室的途中经过了开着前门的隔壁班,里面安静得让我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我从前门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目光正好和端坐在座位上的林子纾相遇。他眉头稍微一皱,我把头立即偏向另一侧,心跳突然加速,快步走了过去。
班主任是个性格有点黏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很少会大声呵斥我们,这次也依旧以一个长辈的姿态企图和风细雨地对我进行感化。我盯着他刚修剪的干净利落的短发,暗自祈求他能一反常态,对我破口大骂,把我骂得瑟瑟发抖,使我无暇回味刚才林子纾那温柔中藏着一丝惆怅的眼神,他那黑色的眸子在教室明晃晃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黯淡。“你现在已经是高三了,毕业之后你有得是时间去看这些无聊杂志。”我时不时地点一下头,表示我正在认真地听着。
班主任很擅长发表这种内容空洞的长篇大论,只是放学铃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煽情的讲话,我感觉到他有一丝泄气。走廊吵闹的噪音最终让他放弃了对我的进一步说教,我得以解脱,而此时已经放学五六分钟了。关上办公室的木门,我贴着墙,手触着冰冷的瓷砖,低着头往教室走。
“怎么样,还好吗?”林子纾正等在我们班后门那里,看见我之后小跑着迎了上来。对于他的出现,我丝毫不感觉意外。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作为答复,并没有停下脚步。“我等着你收拾书包,今晚一起回去吧。”刚走到后门门口的我停住了,不知作何答复,杂志封面上泰勒充满挑逗的皓齿朱唇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眼前。“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只是好久没见你了,有点担心。”我虽然背对着他,但仍能感觉到他的失落,我坚持了两三个月,在这一刻竟心软了下来。我转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等我,马上来。”落上薄薄的一层灰尘的面具终于还是被我重新戴了回去。
虽然已经是五月下旬,但夜晚还是稍微有一点凉。一出教学楼,我打了个寒颤,同时忍不住侧过脸看了林子纾一眼。他低着头,脚步放得很缓,轻轻地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我手插在衣兜里,装作不经意地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今晚天上的月很亮,周围的星星都黯然失色。终于他转过身来面向我,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建国,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他的声音被风一吹像是颤得更紧了,他眼神闪烁,刚握紧的拳又摊开贴在裤子上。一瞬间连天上淡淡的云气好像都安静地停在了原地。
我整理了一下书包背带,略作考虑:“应该有时间吧,本来是打算看电影的。”
“去电影院吗?和谁?”林子纾马上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失礼和急躁,稍稍往旁边撤了一步,声音也骤然冷了下来:“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他轻轻退后的一步使我的心莫名一揪,我探了一步上去,握着拳头轻轻锤了一下他胸口,他挠着头,右手的食指在用力地抠着裤缝。我语气上尽量表现得轻松:“没事,跟你之间没那么多需要隐瞒的。没人跟我一起啊,我是打算窝在床上用电脑看的,好像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去电影院了。”他紧张的表情舒缓了下来,但欲言又止,轻微地点点头作为对我的回应,便自顾自地闷着头继续往前走。我当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追上去从身后揪住他的衣服,他转过头来,我扬起了嘴角,直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大概这样坚持了有五秒钟吧,我保持着沉默——我想听他先开口。终于林子纾支支吾吾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明晚一起去看电影吧,如果可以的话。”
“什么?听不见!你就不能大点声吗?”我把他的衣服揪得更紧了,故意把头偏向一侧。
“明晚一起去看电影吧!”
“最近有好看的片子吗?”
“不知道,先约到你再说,这比计划看什么更重要。”
我俩不约而同地都笑了,他的酒窝像夜空中坠落的两颗星。我望着眼前这个腼腆的男孩,像是看到了春天真正的样子,而我的笑则分明只是面部肌肉对嘴角机械的提拉。现在也是春意阑珊,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夏天的闷热了。我继续在笑,抬头仰望着晴朗的夜空,却分明从这笑声中听出了另一种声音,渐渐地消弭于无际的黑夜,随着星光一齐暗淡了下去。
四
周六下午起床以后已经是四点半了。我睡眼朦胧地从枕头边拿起手机,一条新消息也没有。我冷笑着把手机扔到一边,又迷糊了一会,大概五点左右从乱糟糟的床上挣扎了起来。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从我的头顶一直流淌到我的脚底。我纹丝不动地,像一尊汉白玉雕像。我久久地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瘦削的脸,修长的脖颈,微微隆起的胸,淡淡的乳晕,挺立的乳头,腹部若隐若现的轮廓和丰满的臀部。我的手温顺地滑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指甲挑逗地在乳头周围画圈,乳头上的水滴因为胸部细小的颤动而滑落,我身体慢慢发软,瘫坐在马桶盖上,修长的手指成了伊甸园里的蛇,继续往下游走,穿过我的腰只,最终来到了那片私密的黑森林。我两腿微微开张,摊开手掌感受着那里的温度。浴室逐渐升起雾气,我的手指轻缓地拨开了那片森林,找到了甘泉的源头,随后像在弹奏一首舒缓的钢琴曲,继而还在不停地深入,深入。我闭上眼,咬住了自己的上唇,任由自己沉浸在这最原始的快乐中,像孩子一样在雨后的青草地上打滚、奔跑。撒旦在吐着信子,嘶嘶作响。
我裹着浴巾回到卧室,刚被吹完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短发温驯地贴在后脑勺上。我稍稍清醒了些,但仍觉得疲倦。拉开衣柜的推拉门,我挑了一套古板的黑白色的男式运动套装和一双纯白色的帆布鞋,简单地画了眉毛,没做其他的修饰。我不喜欢穿太女生的衣服,化太精致的妆容,总觉得说不上来的别扭。手机这时候响了,是林子纾打来的,他已经到我家楼下了。我对着落地镜挽好耷拉下来的有些肥大的裤脚,左脚挽了三层,右脚两层,又把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用黑色的发卡卡好。漆黑楼道里的声控灯被关门的声音惊醒,懒洋洋地发着阴郁的光。
“今天打扮得那么帅啊!”我从身后推了正背对着楼道门的林子纾一把。他羞涩地笑了,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冲我眨了眨眼。电影院离我家不远,步行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距离。我们在路上东拉西扯地聊着,后来就谈起了我的班主任——同时也是他的化学老师。
“我觉得他总是试图用他的那一套去感化每一个人,他虽然不会怒气外露地去训斥一个学生,但比任何老师都渴望控制住他的学生。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观点进行渗透,让你对自己之前的坚持产生怀疑,甚至是否定,让你放弃那些兴趣爱好,扭转那些个性,退化成千人一面的书呆子。”两个小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去,差一点撞到我。“我们的教育从来不是在引导,只是在改造。模具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得变成什么样子。我听他的讲话,越是言辞精妙,我便越觉得可怕,我担心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所谓的好学生,走上被规划好的狗屁人生。”我言辞越来越激烈,到最后几乎是在跳着向林子纾宣泄我压抑已久的情绪。
“如今就是这样,社会发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我们就被塑造成怎样的人。我们其实都是这架永不停息的机器里面的一颗微不足道的零件。”林子纾语气很平静,眼睛直视着前方,嗓音有些干涩。
红灯亮了,我和他等在斑马线前,过了这个路口就是电影院了。“为什么是社会决定我们需要怎样的个性而不是生来就拥有不同个性的我们去决定将来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呢?”这句话似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闭口不再言语,林子纾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并不需要答案。
电影是一段时间跨度比较大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在最好的年纪面对世俗的压力主动离开男主人公,最后已步入老年的男主人公幡然醒悟,开始独自上路找寻当年这份未完的爱情。故事戛然而止,火车站留下了老人佝偻的背影,周围隐约听到了一些观众的啜泣声,然而我却从中看到了另一种故事的结尾:男主角儿孙满堂,拥有极高的社会名望,却不会再想起到老都仍是一个人无依无靠,茕茕孑立的女主角。或许这样的故事才更加真实,当然,也是更不能为众人所接受。
荧幕上开始滚动字幕,影厅开灯了,我伸了下懒腰,准备起身离座。林子纾也站起来往过道走。其实我不太喜欢和异性朋友一起出来看电影,总觉得很受拘束,但和林子纾一起待的这接近两个小时我却能将所有心思投入到电影的故事当中。我心里明白,这当然不是因为电影精彩,说实话,电影情节很老套,估计票房不会太高。
“我觉得你很像电影里的女主角。”经过影院前面的路口,林子纾突然开口说,“你和她一样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直坚持着做下去,熬得住时间和其他人的冷漠。这样的你很傻,也很吸引人。”
我感激地望着他,这时他转过脸来:“但我可不忍心让你像她一样经受那么多的苦难。”他的神情稍显严肃,语气也是少有的坚定。我愣了一下,接着扑哧地笑了出来:“没事,到时候有困难你帮我担着。”我伸出手去捏着他的脸,他也跟着笑了。
“我上楼去了,你自己注意安全。”这时候林子纾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原木色的信封,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塞给了我,低着头说:“晚安,好梦!”还没等我作出反应,他便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我甚至都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我呆呆地站在路灯下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才低下头端详起这个信封。用手一捏瘪瘪的,大概里面只塞了两三张纸。我抚摸着上面浅浅的花纹,心跳突然间加快了,匆匆将它装进衣兜里,像是偷出来的赃物怕被别人发现。我相信自己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同时我也明白自己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一封信。
当晚,我发了高烧,喝了父亲泡的药后便躺倒在床上,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眼皮很沉重,脑袋一直在嗡嗡作响,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脱出来。我陷入无助的空洞,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墙上的挂钟不合时宜地履行着自己运转的规则,每一秒都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像是在为我轻声弹奏着哀乐。我敲打着自己的头,终于无法忍耐,踩在板凳上把挂钟摘下来,打开窗用力的摔到楼下,世界总算安静了,好像只剩下我和黑暗在独处。信封还完好的插在衣兜里,像在时刻地监视着我,我无力地朝它挪着步子,刚落下第一步,黑夜便顷刻间将我吞噬掉,我眼前一黑,重重地昏倒在地上。
我向学校请了三天的病假,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从医院回到家静养了,脑袋也不像第一晚那样沉重。这三天杨依总是大惊小怪地给我发消息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好像我得了不治之症似的,我寥寥几句应付了过去。令我在意的是,这段时间林子纾没有任何表示。我知道,既然我收了那封信,我就必须是彼此间第一个开始说话的那个,或者从此两个人之间再无交流。
三天之后,我已经基本康复了,但还是拜托父亲再给我多请了一天的病假。第四天早上,天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小雨扰动着窗外的树叶。我冲了一杯黑咖啡,醇香弥漫整间卧室,我忍不住狠狠地吸了一下,头脑清醒了许多。我端着咖啡倚在窗台前静静地站了一会,身上披着一件薄的黑色棒球衫。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它在催我。我踱步到衣架前抽出那个信封,推开椅子坐在书桌前。我把杯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又往里推了下,调亮了台灯,把信封拆开、折好,压平之后垫在杯子下。雨越下越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我把信展开,林子纾娟秀的笔迹展开在我面前:
叶建国:
其实没想到你会跟我出来看电影,谢谢你,我真得很开心。
刚上高二的时候文理重新分班,我来到了新的班级,对一切充满好奇。当我那天下课走在走廊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冷着一张脸的大眼睛女孩。和她短暂的对视过后我慌张地躲开了目光,那双眼睛里面藏着一片静谧的大海和几点璀璨的星光,在当时我就确定,这个特别的女孩,我永远没办法和她做普通朋友。当你真正遇到一份你认为该属于自己的美好时,你能想到的只有拥有,而不是欣赏。
你是一个很独立的好女孩,身上总有一股混不吝的劲儿,让我越是靠近你便越沉入其中。我忘不了你受到委屈后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倔强地撅起嘴,扬起骄傲的下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你把自己武装的密不透风、刀枪不入,但我相信你所有的坚强,都是在保护藏在最后的那份让人心疼的脆弱。
前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我感觉我们开始逐渐疏远,我感觉你就在我身边,但转身却寻不到你的身影。那段时间的怅然若失让我明白,我一直都在害怕,起初是害怕无声无息地失去你,还来不及拥有过你;后来我害怕遇见,因为即使是在人海中的一面,我也会舍不得擦肩。我怕我穿过人群去握你的手太用力,而你又挣脱得太绝情;而现在,我怕故事已经被你轻描淡写地画上了句点,而我还傻站在原地,等待着大团圆的结局。
所以我下定决心走出最关键的一步了。我希望能从你的身后来到你的面前,不再只是去分享你的快乐,而是能够去成为你的快乐。我不怕你不幸福,只怕你的幸福与我无关——虽然这样说很自私。这的确很自私,我就像紧紧我这自己玩具的孩子,怕一松手,就把一切都失去了。
我希望能牵着你的手走下去,你想到多远的地方,我都陪你。我是抱着一把破木吉他的哑巴,把所有想说的话弹奏出音符送给天使一样的你。
对不起,叶建国,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林子纾
我把信反复读了三遍,直到双眼干涩得像正被刀子刮着似的。我把纸按照折痕恢复原样后又装进了信封,缓缓地站起身来,把它夹进了书架里的一本有些老旧的《魂断威尼斯》中,转身把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喝完。我倚靠着床脚坐在木地板上,窗外雨声依旧扰人。我掏出手机给林子纾发了条消息:“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考虑这件事情,对不起,谢谢。”手机屏幕显示消息已发送,很快收到了回复:“身体好点了吗?”我打出“好多了,谢谢”,自己却不自觉地摇头笑了,又把这五个字删除掉,关上手机,什么也不去想,闭上眼安静地听雨。
我当天下午便回到了学校。
五
返校之后,我试着认真去上每一节课,及时完成各科作业,就连物理老头布置的题我也是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答案,虽然大部分是错的。老师对我的改变有些吃惊,其实我不过是想通过尽力去做一些事,从而暂时忘掉其他的事。或许很多人拼尽全力去探索外在世界的真理,正是逃避面对内心那个怯懦的自己。我现在开始有些羡慕那些只知道学习的好学生们了。
可我越想要忘记,那封信的字迹却越是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之前已经试过通过疏远林子纾来逃避问题,那段压抑的经历也让我不忍回首。这一次谁又能告诉我怎么去做?我告诉林子纾自己需要考虑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又能拖到什么时候?我用圆珠笔尖在纸上用力地划着,直到把这张纸戳碎,像天上的肥皂泡被指尖一触就破。
今天晚饭时间,杨依的母亲从校外给她带了一大堆零食,我自然也就不必去挤食堂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杨依,黑板上还留着上节课的痕迹。我从杨依手里夺过奶茶,神情严肃地看着她:“杨依,我特别认真地问你个问题。”杨依从我手里又把奶茶抢了回去,一边嘬着吸管一边又把手伸向其他零食:“你是想问怎么报答我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吗?没事,这就当我对你大病初愈的关心慰问了。”我依旧绷着脸,把板凳转向她,坐直了身体:“如果你要谈恋爱,你会冒险找一个你喜欢的人,还是安稳地选择一个喜欢你的人?”
杨依咬了一会吸管,突然侧过身来恍然大悟似地看着我:“林子纾终于还是向你表白了。”得到我的默认后,她继续说:“我还以为他会更早就迈出这一步呢,他以前可是个急性子啊。”
我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别去瞎联想。”我确实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自己的心事,竟这样轻易地被杨依看穿。我讨厌别人对自己了解的过多,这会使我产生一种赤裸裸的羞耻感,即使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大大咧咧的杨依没怎么注意到我情绪上的变化,继续不急不慢地拉着长腔说着:“现实远远没有电影里那么精彩,你喜欢的人对你没感觉,不论你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他的看法。这就好像你讨厌冬天,也就不懂得去欣赏飘落下来的雪花,就算它再白再软,你也只是不耐烦地把它从衣服上像尘土一样掸去。从某种层面来说,它对你来说就是灰尘。我们每个人都靠着一根柱子支撑着我们,才不至于在生活中频频倒下,这根撑着你的柱子,是那些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爱的人。我们总是说要去勇敢寻找自己的幸福,但终究不过是围绕着这根柱子兜兜转转——不管你走了多远,最后总要回来。”
“我妈可能会赞同你这一番话吧。”
“算了吧,你都多少年没见着你妈了,你又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我知道。”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有一团黑色的云在我的胸口不断积压翻滚,我觉得妈这时候胸口也会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压迫感吧。
杨依把奶茶放下,把被我扯远的话题又拉了回去:“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因为彼此相爱而走到一起的,只是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身边恰好出现了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对的人不一定是那个最好的人。当两个人之间只存在单方面的喜欢时,就看喜欢的那个人能奋不顾身地把自己改变到什么程度了。叶建国,我觉得你不会为了一个你喜欢的人而去把自己降到很低,你个性太强了。但林子纾可以,我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孩如此上心。你以为前几天是我反反复复询问你病情的?还不是他催着我求着我。林子纾现在已经彻底被你拴住了,你如果跟他在一起,他肯定会倾尽他所有的去照顾你,把你像公主一样地宠上天。如果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这对你来说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听着杨依的话,我陷入了沉思,时间似乎配合着我走得特别慢,慢得像停在了原地。
让一个你并不喜欢的人走进你的生活,成为你生活当中的一部分,像雨水沿着屋顶瓦片的缝隙偷偷溜进房间。从此你的形象贴上了关于他的标签,你的身上沾染上他的气息。而那些大风大雨会有他替你遮挡,未知的道路会有他在前面替你闯,而你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对他保持微笑,然后投入他的怀抱。这样的自己,我能接受吗?
杨依在我发直的眼神前挥了挥手,把一块点心塞进了我的嘴里:“叶建国,就算你再要强,你终究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女孩啊。不管你同不同意林子纾的表白,让我先照顾照顾你。”我笑着和她抱在了一起,内心却似乎有一座冰山,慢慢地浮出浩瀚无际的海面。
晚上放学回到宿舍,我趴在床上,在纸上分别写上“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我盯着一直看到深夜,周围传来细微的鼾声,连门外的走廊灯也已熄灭。最终我下定决心,在“我喜欢的人”上面化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因为太用力,笔尖把纸戳碎了。我把纸揉作一团塞进了床垫下,用牙咬住被子的一角,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我也是一个女孩,为什么我就不能让别人来照顾我,为什么我就不能变得脆弱?”林子纾的背影这时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我机械地在敲着手机键盘,给林子纾发了一句话:“你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六
“你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
“第一,你的学习成绩不能下降;第二,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直接指出来,不要藏着掖着;第三,如果你觉得腻了就尽早提出来,别让我还傻傻地幻想着未来,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好,我答应你。”
“不早了,先睡了,晚安。”
我如释重负一般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没等林子纾的下一条回复,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耗尽。刚闭上眼,睡意便席卷而来,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一个梦也没有做。
七
杨依刚起床,我就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她。杨依面无表情地伸着懒腰,好像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一边下床一边略带惋惜地说:“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全部了。既然你从现在开始不是单身了,很多时候你的时间也不能完全由着你自己的性子去安排了,这是必须的牺牲。”我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脸,搂着她的肩膀说:“好,我会慢慢学着去适应的。”“但愿吧,我先去洗漱了,你抓紧收拾,今天教导主任检查早自习,别迟到了。”我漫不经心地应答着,却又躺倒在床上,翻看着手机上昨晚我和林子纾的聊天记录,以及他最后回复的一句“晚安”。我突然感觉身体中的一部分被填满,另一部分却被抽空。而二者又不能简单地相互做加减抵消,这种感觉更应该被描述成是一种失落与欣慰的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夏天黏在皮肤上的汗水,每一根汗毛都软塌塌地倒伏下来。
宿舍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原来我愣了那么长时间神,现在离规定到班时间只剩五分钟了,索性也就不着急了。我慢悠悠地洗漱完,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细碎的刘海,背上空无一物的书包往教室走。太阳刚刚升起,半透明的橘黄色的光并不刺眼,柔和而富有层次地渲染了东面的半边天,由红到橘再到黄,像姑娘因为害羞而在白皙的脸上泛出的红晕。清晨的空气有种淡淡的花草香气,携着清脆的鸟鸣声将我包围。我将胳膊朝后打,把胸尽量向外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丝丝凉意从鼻子一直流淌进肺里,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打开激活。平日里步履匆匆,今天偶然慢下来,才感受到大自然赠给我的一点小美好,清晨不再只是空气浑浊的教室里沉闷压抑的读书声,而有了些生气。
我怀着放松的心情向教学楼走去,穿着青色西装、脚上蹬着一双突兀的灰色运动鞋的教导主任此刻正站在教学楼正门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草原上的秃鹫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鹿,我目光并不闪躲地朝他走去。教导主任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却仍像冬季的荒草无法掩盖住赤裸的冻土,他的脸皱得像一张揉得乱七八糟的面团,上面还用刀潦草地划了几下。待我走近,他特意升高了音调质问我为何迟到,我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睡过头了,再之后他所有的责难我都用“我错了”进行敷衍应付。这种不抵抗政策使得教导主任准备好的每一记重拳都像是砸到了棉花上。最后,他让我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站着,直到早读时间结束。我如释重负地朝教室走去,而教导主任则又开始双手在胸前做作地交叉着,摩拳擦掌地继续等待着下一个迟到并且有充分理由替自己辩护的人。
我本来想在门外看会书,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书包是空的,不免有些懊悔,而我又不想突兀地推开教室门闯进去拿书。在众人关注下去做某件事总会使得我浑身不自在,那每一道目光都像是毛毛虫在我身上一点点蠕动,奇痒无比。我倚着不怎么干净的墙壁百无聊赖地站着,一条腿伸直,另一条则踮起脚尖弯着膝盖有频率地抖动着。教室里的读书声昏昏沉沉,像和尚在诵读经文。
我的教室在一楼,站在走廊上通过窗户能看见教学楼外用来停放走读生自行车的停车区。我眼睛发直地盯着对面窗户玻璃上的一块白色污渍,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车子走进停车区,正是林子纾。林子纾是半走读生,中午会待在学校,晚上则回家。我们学校规定所有住校生早读都要参加,而走读生自愿,所以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走读生能早早爬起来过来上这扯淡的晨读。林子纾偶尔会来几次,没想到正好赶上了今天。他头发有点乱,后脑勺有几缕头发倔强地挺立着,像公鸡的鸡冠。他穿着校服,上身拉链没有拉,露出里面的黑色连帽卫衣,衬得他的脖子很性感。
林子纾推着车子不经意间一抬头,正好发现了我的窘态,原本朦胧的睡眼一下子睁大了,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把车子随便一放,趴在窗边从外面拉开了窗户。一丝凉风肆无忌惮地钻了进来。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并没有人,便从远离窗的那边悄悄滑着步靠了过去。他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肯定是因为迟到了吧!”我腼腆地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回答:“本来想在外面站着的时候看会书,结果什么也没带,就这样傻乎乎地干站着快十分钟了。”
林子纾望着我委屈的小眼神撅起了嘴,转身从黑色书包里掏出一本语文课本。我以为他是要借给我,便把手伸出窗外。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不回教室了,在这里陪你站一会儿吧。”我歪了一下头表示疑惑,他接着说:“我读给你听。”我的手还悬在半空,手指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才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贴在胸前。林子纾转过身去,靠在墙上背对着我,翻开了课本:“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清澈的声音钻进我耳朵,今早刚出宿舍门时候那种清爽的感觉又回来了。我默默背过身去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教室里的读书声兀自嘈杂,但林子纾的声音此刻却如此清晰,像清冽的泉水流过长满青苔的石头。
时间走得太快了,嘶哑的铃声粗鲁地把我的陶醉打断。下了早读就是早饭时间了,我转过身笑着对林子纾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他点了点头,把课本塞进书包里去教学楼门口等我了。周围混乱的脚步声像是与我完全隔绝了,我回想这今天早上的经历,不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笑出了声,紧接着又偷偷地抬起头瞥了眼四周,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别人指指点点。
记得上一次和林子纾一起在食堂吃饭还是初春时候老头拖堂迫使我和杨依吃泡面,时间一晃,现在都有点夏天的味道了。我想起当时邀请林子纾放学一起走的事,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像是钥匙折断在锁芯里一直没有取出来。发现我盯着面前的早餐发呆,林子纾用筷子敲了下我的餐盘,投来关心的一眼。我僵硬地收缩面部肌肉勉强笑了一下,往嘴里送了一大口又硬又难吃的蛋炒饭,嚼了好一会才能勉强咽下去。林子纾在桌子上把鸡蛋不停地揉压滚动,餐桌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鸡蛋皮,像海滩上的细沙。看到我伸手去拿粥,林子纾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说:“以后每天早上我都来陪你吃早饭。”我连忙把刚伸出去的手缩了回去,结结巴巴地拒绝:“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有时候早上不想吃饭。你学习那么累,应该在家多睡会。”他装作没有听见我的回答,但滚鸡蛋的手还是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中午也一起走吧,作为你的男朋友,我得负好护送你的责任。”他冲我挑了一下眉毛。不知为何,“男朋友”这个词和鸡蛋摩擦餐桌的细碎声音一起钻进我的耳朵,显得十分生硬刺耳。我感觉很多话一齐往上涌,全都堵在喉咙,最终只能是勉强挤出几个词:“再说吧,先吃饭,吃完我还得回去补作业。”
我注意到一丝失望滑过林子纾的脸,然后迅速地被一个故意挤出的笑所代替。我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装出继续吃饭的样子,不敢再去看他。气氛突然变得尴尬,此刻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蛋炒饭往嘴里不停地塞竟也不再觉得反胃。
一回到教室,我就趴倒在桌子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眼神随着手指像钟摆一样循环往复地移动。突然有人用力挠着我的后脑勺,我一边用手下意识地去梳理着被拨乱的头发,一边颇有怨言地抬起头。果然又是杨依。她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早上和林子纾一起吃早饭感觉不错吧?可怜我成了孤家寡人了。”我目光有些闪躲,低沉的声音透着疲惫:“你都看到了啊。怎么说呢,感觉很奇怪,不知道和他待在一起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就像是三伏天的中午裹了一件羽绒服出门。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好准备去和他谈一场恋爱。”
我随后把今天早上和林子纾的谈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杨依沉思了一会慢悠悠地开口了:“两个人刚在一起肯定会有很多摩擦,毕竟世界上没那么多天作之合。你们需要一段时间去相互熟悉,相互接受。之前你们都在对方面前尽量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但以后你们互相遮掩的另一面也将慢慢暴露在对方面前,这是必然的,你无法抗拒。两个人在一起能走多久,不是看你能给予对方多少,而是你能包容对方多少。”我有些焦躁地拨弄着刘海,心里感觉乱成一锅粥。“放心,林子纾会为了你去慢慢改变的,而你有时候也得适当地去牺牲一下自己,就像我今早和你说的那样。要知道拒绝别人是会上瘾的,我不清楚林子纾能承受住多少的失望。”杨依的话虽然没有任何指向性,但总感觉是在对我提出批评,我心里也暗自对林子纾产生了愧疚,却又不想被杨依看出来。或许今天早上的我真的有点任性?上课铃声响了,我弯腰开始在书桌里寻找课本,脑子里却依旧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答案。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对杨依使了一个往隔壁教室方向去的眼色,她笑着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就急匆匆地和其他同学先走了。我从后门出去,有些紧张地站在隔壁班的门口,双手插进衣兜里,又拿出来背在身后。我一向是不喜欢在别的教室门口去等别人的,这是第一次,总感觉从走廊经过的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在议论我,我竟有种想逃的冲动,后背又开始出现那种奇痒无比的感觉。
就在这时林子纾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教室,目不斜视。我轻轻地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显然他没有听见,我只得提高了分贝,同时眼睛不安地向四周张望,生怕被别人注意到。林子纾惊喜地转过身,快步朝我走过来,显然他回头之前就通过声音辩认出了我。我稍微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又降低到刚开始的样子:“等你呢,一起走吧。”他微微扬起嘴角,转过身朝教学楼门口方向走去,我小跑了两步赶了上去,和他并排走着,心里不知为何却仍是惴惴不安。林子纾就是杨依口中那个支撑着我生活的“柱子”吗?我越发的迷惑了。
校园花坛里不少的花已经完全开了,媚俗地搔首弄姿,而它们底下的绿叶此刻则显得暗淡无光,这里的主角显然已经不再是这些朴实无华的绿叶了,下一次它们被人注意的时候,大概就是深秋它们死亡凋落之时了。人们只关注叶子的出生和死亡,至于中间的过程,似乎是一片空白。
我把目光从花坛重新移回到林子纾身上,想就今天早上的事向他道歉,他摆了摆手,把责任一股脑地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是我不好,我太想和你待在一起了,所以忽略了你的感受。”听他这样说,我反而更加愧疚了。
“我平常独来独往习惯了,最多身边有杨依陪着。现在突然和你在一起了,难免有些不适应。我真的在努力去改变,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还有,我同意你今天早上的提议了。”我语调尽量表现得轻快,同时往林子纾的身边靠了一点距离。
林子纾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用一种充满磁性的声音低声说:“要不然这样吧,咱们俩从一周中抽出特定的几天,一起吃早饭,一起放学回宿舍。”他真诚热烈的眼神像一张渔网将我从头到脚罩住,让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意识到他已经做出了让步,可是眼前出现的那张渔网却无论如何都消失不掉。我们把时间定在了每周的周一、三、五、六,这样今早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然而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悄无声息地凝固,又随着血液回流进了心脏,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今天中午的阳光很好,我挽起了衣袖,让温暖和煦的阳光轻柔地滑过我白皙的手臂和手臂上细细的汗毛。我没有食欲,林子纾便直接把我送回了宿舍。一进宿舍楼,我便将衣袖重新放下,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自己宿舍走去,周围不知是哪个宿舍传来了让人头疼的尖叫和嬉笑声,像一根根刺狠狠扎进了地砖上的每一道裂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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