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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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华是父母老来得子的金贵，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到大受尽各种宠爱。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在他出生前均嫁作他人妻，姐姐们对自己的弟弟也是无尽地迁就。只是家华的成长似乎是以吸取亲人的生命为养分的。他出生后的几天内爹就去世了，娘在生下他的那一天憔悴了大约十多岁。说来也奇怪，有几个姐姐也都在他们各自的孩子出世后纷纷因意外或者生孩子难产去世了，唯独还没有孩子的四姐和五姐安然无恙。

家华的父母是靠养蚕将几个孩子拉扯大的，养蚕的手艺在他们生活的小镇中小有名气，人们称这对夫妻为：蚕老汉，蚕大娘。因为蚕大娘能生，小镇上的人还在私底下调侃蚕大娘生孩子就像蚕蛾下子一样。蚕老汉去世后，蚕大娘拒绝五女儿的援助，靠着养蚕将家华一点点养大。“我喜欢我的孩子身上有蚕味，香。”蚕大娘怜爱地摸着小家华冰冷的小胖屁股自言自语。

即使这家人在小镇生活有几十年了，可是他们向来独来独往，从不肯和家人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夫妻两也教育小孩子不要和别的人有过多的来往。

虽然养蚕挣的钱并不是很多，但蚕大娘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在吃这方面。蚕大娘每天想着法子给家华做好吃的，嘴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吃！吃！多吃点！”家华也没让娘失望，吃得白白胖胖的，按照邻居们的玩笑话来说，家华吃成了一条大胖蚕。不过，由于处于中老年阶段的蚕大娘高龄产子后身体虚弱，胃口也不太好，这张嘴啊，从来都是说话多，进食少。家华后来努力的回想，他似乎没有见娘吃过饭。但听娘自个说，她年轻的时候像大汉一样，每顿得吃上三碗大米饭，好比蚕从不停歇地啃噬桑叶那样。

家华很争气，自打上学以来回回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成功地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这太过顺利的人生让家华渐渐变得有点自傲，眼里容不得他人，也听不进旁的话语。功成名就的家华在城里全额买了套房，这是小镇人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天，天气有点稍阴，家华就开了辆刚买的新车回了小镇来接母亲去城里居住，事先打了个电话让娘好好洗个澡，说是去去养蚕的乡下气彻底变成城里人。虽然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早就成了自己的血和肉，但是一想到儿子，一想到还有事情没交代，蚕大娘一狠心就将大门给多上了两道锁便坐上四轮车去了城里。家华还在车子后面栓了条红鞭炮，边开后面边噼里啪啦，像是全村人在给自己鼓掌，家华用嗓子的顶端笑了笑，很得意，这种笑像是骆驼的大喘气，蚕大娘眼睛骨碌碌转了转，想着城里的人可能都是这么笑的。

蚕大娘一踏进儿子刚买的房子，一股油漆味便把她熏得双眼一黑，回头看到儿子眼中满是得意洋洋，将其挑起的眉毛都快吹到了稍秃的头顶上，蚕大娘揉了揉双眼，没有说话。学着家华换了拖鞋走到沙发上坐下，家华拉着蚕大娘的手，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鼻子缓缓喷出，吐了口痰，咧着嘴说道：“怎么样，气派吧，娘您以后也不用再养什么破蚕了，现在儿子有的是钱，您安心养老，再等上几年啊，儿子给娘您抱上个大胖孙子！”蚕大娘本来发晕的头脑听到儿子要给自己生个孙子后突然清醒了，“啊”的一声叫跳了起来，动作太猛，眼睛前又是一阵发黑。顾不得看不看得见了，就对儿子吼道：“我不要什么大胖孙子！我只要和我乖儿生活好就行了！娘没几个日子可以活了！儿子你得听我的，千万不要结婚！千万不能生孩子！你得和娘过，啊，听话！娘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记住娘的话，娘不会害你的！”家华被吼的莫名其妙，可是看娘这么激动一时也说不出个啥，只能顺着老人家的意思，连连答应，只当做是老人家第一次来城里太兴奋也太害怕了，得依靠自己这个当儿子的。那天晚上，二人各怀心事的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翻来覆去，蚕大娘彻夜未眠。

就这样，蚕大娘真正在城里定居了，也真正成为了城里人。只是住惯了土壤上的泥土房，半截身子都已被埋在黄土里的人，忽然被束之高阁，硬从土里把身子拔出来，纵使身体被逼迫着接受，心里也远远排斥着。日复一日，家华成天忙着公司各种业务，闲余时间则背着娘处对象去了，家里空荡荡的，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成天在家也无事可做，自己瞪着自己这双手啊，瞪啊瞪，久而久之，眼睛到没出啥大毛病，可这心病，也就活生生地给憋出来了。家华带着蚕大娘去过几次医院，可是均未诊断出异样，怕是心疾成痨。

这一天，蚕大娘走到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儿子面前。“我想养蚕了，你送我回去养几十天的蚕吧，养完我就回来。”“那怎么行！我把你送回去了，街坊邻居怎么说我啊！娘啊，就我说，您就多出去走动走动。”“儿啊......我......”越飘越高的烟雾钻进了蚕大娘的脑袋，天花板上明晃晃的吊灯直刺的人眼生疼，晕晕乎乎，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儿子回到家后发现家里多出了很多纸盒子还有桑叶，娘则高兴的忙来忙去。看到儿子回来后迷惑的眼神，蚕大娘解释道：“我打电话给你五姐了，托她给我整了两盒蚕和桑叶来！你快来看看！多好看这些胖小子们！和你们小时候啊一模一样，都是胖乎乎、冰冰凉凉的。”

家华看到娘这么开心也松了口气，大声笑了笑，前去观看那些让娘欢喜的蚕虫。接着便给娘从附近的乡下找了桑叶供应户，以确保这些蚕的口粮。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利，蚕大娘天天像对待孩子一样给蚕崽子们清洁桑叶，和它们说话，看它们吃饭，身子骨也越来越好了。而家华这边，不仅女方的父母不停地催婚，连女方也恨嫁的要死，家华那“再缓缓”的推脱也不顶用了。看着自己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是时候成个家了。可是每每和娘一提起这事，娘就跟疯了一样的，那样子自己想想都后怕，最近娘身体好不容易好转，也不好让她太激动。要不然......

一不做二不休。家华第二天就带女方来民政局登记结了婚。骗娘说要去外地出差几天，其实是去度蜜月。旅游之前，家华在自己房子附近又买了一套房，当做结婚的新房。蚕大娘对儿子的工作也不多问，只一心一意地投入对蚕的养育中，只是......最近心总是莫名的慌......

时间飞快的掠过，再过几天就到了蚕的关键时期——上山。所以当下它们都在用最大的胃口进食，好为后来的吐丝，交尾，下子积蓄力量。蚕大娘忙的不亦乐乎，既欣喜又焦急。而家华的媳妇最近也怀了孕，可把这对夫妻两乐坏了，夫妻俩赶紧去医院做了检查。家华心里认为只要媳妇怀了孕，孙子的事情落实了，再告诉娘，那娘应该没有办法反对，也就只有要抱孙子穷开心的份了。喜滋滋的家华一下班就拿着媳妇的B超片子快速开车回家，路上时不时地往片子上瞄一眼，“这没成型的小家伙还真像我娘养的那群小蚕子们，娘看了保准喜欢的紧”，发呆之际，眼前一晃，差点出车祸。“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了，怎么回事......估计最近工作压力大，头疼导致的，回头去医院看看吧......”即使开车过程中出现了不好的小插曲，家华依然心情愉悦，三步并两步的快走回了家里。一打开门，家里亮堂堂的，蚕大娘见到儿子回来非常高兴，忙拉着儿子去看肥肥胖胖的蚕。家华轻轻甩开了蚕大娘的手：“哎，看这些畜生做什么！娘，我有重要的事情和您说，我之前吧不敢和您说，怕您反对，其实我早就登记结婚了，这不，媳妇刚怀上，就来通知您，您老人家要当奶奶了！您要抱大金孙了！我......”“你胡说八道什么！！！！”蚕大娘刚才还喜笑颜开的脸顷刻间愤怒无比，眼球气得通红，连眼角都被用力的撕扯开，下一秒就会滚落眼珠下来，身上汗毛站立，说起话来直哆嗦，“我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娘不是说了不准结婚！！不准生孩子的吗？！！！你把娘的话都当什么了！！当什么了！！你是骗娘的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完了！一切都完了！！！全完了！！！”蚕大娘身子颤巍巍的软了下去，趴在了地上，用头撞地，咚咚咚，一声声可怕的渗人。“你干什么啊！娘！你不要这样！！娘！！你起来！！”“我没你这个不孝的儿子！滚！！！！”蚕大娘用最后仅存的力气半推半搡的把家华赶出了屋子。家华也气的半死，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娘越老越糊涂，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骂了几句脏话后，愤然离去。赶走儿子后，蚕大娘面如死灰的瘫在了地上，一躺就是一天，只睁着眼，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甚至不流眼泪。她听到盒子里的蚕崽子们不满的叫嚣响彻云霄：为什么今天没有饭吃！为什么！！这些个孩子现在她也顾不上了，因为，她再也顾不上了。

两天后，家华带着媳妇从妇产科出来，拿着刚做完产检的报告，心里放心不下娘，决定把媳妇送回家后再去看看娘。一路上本来就忧心忡忡的，谁知道突然下起了暴雨让家华心情更糟糕。刚才还是艳阳天，这鬼天气！等家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现在了屋子门前，小心翼翼的找着钥匙。该死，钥匙怎么找不到了！忙活了半天才打开门，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家华刚想退出去的时候，忽然想起娘可能还在屋里，急着大叫娘。房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家华摸索着前进几步，发现恶臭是从那两个蚕盒里散发出来的，走进一看，吓的家华连退了好几步。盒子里的蚕像是变了异一样，蚕体肿胀成正常的三倍，狂躁爬行，皮肤被周围枯萎的桑叶枝轻轻的一勾就破，伤口部分立马流出乳白色的液体，流淌到周围不知何时死去的腐烂发黑的蚕尸体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家华强忍着恶心，用纸包住盒子边缘，要将盒子丢进垃圾桶。“别动我的孩子！！！！”一个凄厉的尖叫声划破死一般的沉寂。“娘！”家华欣喜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恐惧。只见蚕大娘的身体一点点向前蠕动，爬行，本来瘦弱的身材像是被泡发了一样臃肿着，膨胀着，黄蜡色的脸庞现在竟变成乳白色，身上有很多地方也已经腐烂发臭。“娘！”家华又大叫了一声，这次是完全出于害怕，声音都在发抖。“都说了，别动我的孩子！！”蚕大娘恶狠狠的叫道，夺过了家华手里的盒子，怜爱的用手捧起还没有完全死掉的蚕，爱抚着，亲吻着，谁知！下一秒！蚕大娘张大了嘴开始狼吞虎咽地将蚕虫吃了进去，喃喃着：“哈哈，娘带你们走，哈哈哈。娘带你们走。别怕。”这是家华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娘吃东西。家华一下被吓到瘫坐在地上，嘴里小声的喊了句：“娘......”蚕大娘登时停止了动作，脸上满是乳白色的汁液，嘴边还挂着半条正在蠕动的蚕虫，转过头望向了地上的家华：“家华？”“嗯.....嗯......”“家华！！！！”蚕大娘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忽然又收起所有的表情冷笑着看着家华：“自作孽不可活啊......你爹死了，几个姐姐死了，我养的蚕娃子们也都死了，接下来，该轮到我死了，那我死之后呢，是你，是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变成薄薄的刀片，来来回回刮着家华的骨头。“为什么啊？因为那些人啊把生前吃下去的所有精力都给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娃了！所以他们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为了你们一个个，没生娃之前，拼了命的吃，像.....像就要上山之前的蚕一样，他们变成蛾下了子后就再也不能进食了，耗尽精力最后死掉，那我聪明啊，拼命吃，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不孝的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是我老啦再也没有可以消耗的精力啦。要死啦，还好，有我的蚕崽子们陪着我。你呢？没人陪，真可怜。不过你也快要死了。哈哈哈哈。你快要死啦！哈哈哈！”“娘！你疯了吗？！你到底在说什么！！”家华死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青筋暴起冲蚕大娘吼去。蚕大娘缓缓摔坐了下去，嘴角向下严重耷拉着，过了好一会，勾起一丝笑容，慢慢地把嘴凑到家华的耳旁：“别怕，因为......我们是蚕......”

ps:蚕变成蛾以后口器就退化了，无法进食，所以它们就得靠还是蚕虫的时候拼命吃桑叶来维持生命和保证以后的精力，然而在完成交配和下子后，蛾的精力全被给予了下一代，它们也只能纷纷死去。

既可以将以上理解为灵异色彩的文章，也可以理解为变态而畸形的母爱。关于蚕的死前症状属于家蚕核型多角体病毒的发作现象，蚕是个需要极其耐心和细心照顾的动物，很容易生病。

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蚕的经历和读毕飞宇先生的《生活在天上》一文有感所写，推荐阅读毕飞宇先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