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雨打芭蕉叶带愁
林城,恰逢暴雨,噼里啪啦,下个不停。
李达康家门口,赵瑞龙敲门,乒乒乓乓,敲个不停。
一个美食城,隔绝了两颗心,像极了被污染的月牙湖。
“哥哥,只要我们还像过去那样,李为民的事情我能帮你处理!”
“哥哥,你别这样……”
“哥哥,你不认我这个弟弟,可我还认你这个哥哥啊。”
“哥哥,天色已经晚了。”
“哥哥,下雨了,我没带伞……”
“哥哥,李哥,李书记……”
沉默,依旧是沉默,等到了夜幕降临都没有回音。
渐渐的,赵瑞龙明白了,他失魂落魄地冒雨开车回酒店。
是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雨水全打在了车前的玻璃上,雨刷来回不停摆动,雨雾中几乎看不清前进的道路,只能隐约看到星点灯光。赵瑞龙开得很慢,很小心。他虽有心事,但也不敢大意,因为这个住宅区是李达康所在的范围,他不想在他李哥的眼皮子底下出人命案。
右转弯驶进一条小巷,车前方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过,紧接着传出一声闷响。赵瑞龙赶忙踩下刹车,摇下车窗大叫:“谁他妈的那么不要命啊?”
爬起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毛寸头青年人,昏黄的灯光下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穿的白色衣衫。他浑身湿淋淋的,胳膊和腿上的擦痕都淌着血,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水鬼。
那青年人大喊:“赵公子,我是林城法院院长祁同伟,我有事情想找你……”
赵瑞龙没等他说完,又把头缩了回去,摇上车窗绕过那自称是祁同伟的青年人继续行进。可祁同伟居然再次向他车头扑过去,整个人扒拉到他车前的玻璃上,脸被雨刷左右击打也不肯松手。
赵瑞龙把心一横,索性左摇右摆地把那人甩下来。祁同伟从左侧摔下,在泥水里打了两个滚,口鼻都摔出了血,但依旧爬过去双手抓着人家宝马的后视镜不放。
与此同时,赵瑞龙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喘气,冷汗密布了他的前额。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甭想再见李达康了。
于是,他呼出一口气,再度摇下车窗,故作轻松道:“我说这位同志,你找死也得有个限度啊,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
祁同伟道:“没有!我没有退路!”
赵瑞龙被噎了个正着,他刚想反驳几句,只听祁同伟又道:“赵总,要么您今天带上我,要么您就干脆撞死我!能用我的性命换一个赵公子,我死得也不冤!”
这个人疯了!
这是赵瑞龙的第一反应。
“赵总,后面要有车来了,您快做决定!”祁同伟扶着车身一瘸一拐走到车前,张开双臂合上双目迎风而立,单薄的身影仿佛要在这风雨中乘风归去。
赵瑞龙咬牙:“上车!”
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胁,可在香港被毒蛇威胁一次,回到来还要被这个疯子威胁一次。那不如带上这疯子好了,反正他被李达康拒绝心里憋了一口闷气,这人正好是送上门的出气筒。
祁同伟欣喜若狂,这一局,他赌赢了。
车子平稳地在马路上行驶,二人一路无话。祁同伟垂目脱力般靠在副驾驶座椅背上,身上的泥水和血水都浸入了呢绒垫。赵瑞龙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脸,这才看清祁同伟下身穿了一条深灰色西装裤,脚踏一双皮鞋。他的面颊被撞得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一双眼睛却显得熠熠生辉,垂落的睫羽比女孩子还要长几分。若非脸上尚挂着淤痕,他定然是个极俊秀的人。
“赵总你好,”祁同伟笑了笑,抽出纸巾把脸擦干净,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是林城法院院长祁同伟,有事想请你出手帮忙。此番乃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见谅。”
“祁同伟同志,你想请我帮什么忙?”赵瑞龙是真好奇了,到底为什么事了能这般不要命?
“我想回京州。”祁同伟眸色沉沉道,“我不想在林城耗一辈子!”
就这事儿?赵瑞龙一阵无语,他还当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儿呢,这人也太掐尖要强了吧!
赵瑞龙没再吱声,祁同伟却像打开了话匣子: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陈海破了李为民案就能回到京州,还破格去汉东省反贪局当局长,而我只能在林城当什么破院长?!”
“我的能力不比陈海差,我的成绩是全校第一,我的射击也是全校第一……”
“我从山里考出来,年年都拿奖学金。当过课代表,当过学生会主席,以政法系优秀生的身份毕业……”
“我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努力。凭什么一个梁群峰就能影响我毕业分配,让我这些年的努力灰飞烟灭?”
“凭什么陈岩石不肯为儿女动用权力,让我不得不跟梁璐那个疯女人结婚?”
“凭什么陈海能自幼衣食无忧,家庭幸福。而我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到了学校都要收人馈赠?”
“我身上中了三颗子弹,我差点死了,但我也去不了北京。这是命,我认,但是……”
“同样是破了李为民贪腐案,结果却不尽相同。卷宗是我调的,判决是我下的,可是……凭什么?!”
“我今年已经38了,再不升就没机会了。”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赵瑞龙冷笑,“自个儿要当庞涓,还立什么牌坊?”
“我不恨他!”祁同伟激动道,“我恨的是老天爷!”
“得得得,承不承认随你。”赵瑞龙摆摆手,边掉头边道,“你能为我做什么事?”
“高书记是我的老师。”祁同伟淡淡笑道,“他和高小凤的事情组织还不知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你处理的。”赵瑞龙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他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我也可以直接帮赵总处理问题。”
“但我干嘛非找你不可?”赵瑞龙耸耸肩,他只要他给钱,有的是人帮他。
祁同伟冷硬道:“因为我可以为赵总处理任何事。”包括杀人!
赵瑞龙闻言侧眸探究般打量他几下,多个杀手对他是有助力,但助力也不多。所以他不为所动:“要有收获就必先付出代价。”
这代价还得让我满意,至于满不满意我说了算。他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想,也许他能利用这点玩死祁同伟。谁让祁同伟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送上门来,那就怨不得他了。
“赵总放心,只要归我管的东西,赵总要什么我就能给什么。”说罢,他直直瞪着赵瑞龙。
赵瑞龙打了个冷颤,触到祁同伟活脱脱要吃了他的眼神,他不由得想道这人要是献身还指不定谁上谁呢。他转而将目光投向雨幕,继续专注开车。
谁料由于大雨滂沱,林城的高架桥上塞满了车,赵瑞龙凑巧赶上了排车龙。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聊的,祁同伟轻轻哼起《智斗》。他是读汉大时是京剧社的骨干,唱京剧自是字正腔圆,即使他此刻脸和腰都疼着也不例外。
“你会唱京剧?”赵瑞龙意外道,“唱得还不错。”
“多谢赵总夸奖。”祁同伟得意笑道,京剧和枪法是他最得意的技艺,连缉毒队里练的身手都要排其次。
“那你跟我去个地方。”
“好。”
然后,赵瑞龙把祁同伟拉到林城新开的一间KTV,随即丢了一张贵宾卡开了间贵宾房,接着点了首京剧的《霸王别姬》的选段。
“来,一起唱《霸王别姬》。”赵瑞龙把一个红海绵垫的麦克风丢给祁同伟,自己又拿过一个紫海绵垫的麦克风,“你唱霸王,我唱虞姬。”至于祁同伟会不会……很抱歉,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噗。”可怜祁同伟刚喝上水,听到此言冷不防全喷到了烟灰缸里,“咳,咳咳,赵总你刚才说什么?”他耳朵没毛病吧?!
赵瑞龙扬了扬麦克风笑道:“怎么,方才还说什么都愿意给我的,难道是骗我不成?”
祁同伟顿时不敢再有异议,赵瑞龙满意地按了开始。
“——如此,酒——来——”祁同伟一开声便是真功夫,嗓音浑厚纯正,好个气势盖天的楚霸王。
“——大王,请——”赵瑞龙吊着嗓门儿学戏腔,可惜学了个四不像,声音像尖锐的铁器划破了玻璃,听得祁同伟恨不得捂起耳朵。
“——妃子请!(唱)——想俺项羽乎!——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如此有劳妃子!”
“如此妾妃出丑了!”
祁同伟对赵瑞龙扬扬眉:你要舞?
赵瑞龙回瞪,眯眼笑:我敢舞你敢看?
祁同伟默默别过眼去:额,不敢。
赵瑞龙恶趣味笑笑,复而看向屏幕。看到屏幕上胡琴响起,人物踏着小碎步粉墨登场,赵瑞龙不禁回想起他大二时和李达康一起去看《霸王别姬》的情景。
要想人前显贵,必先人后受罪,这点赵瑞龙深以为然。外人都看到他在人前耀武扬威,哪知道他在家学了好些东西,还以为他在学校和家里都只是胡胡混混呢。
随后,看程蝶衣一点点长大,成角,学名字,拍照。赵瑞龙悄悄用余光看向李达康,他会抛下自己吗?
见菊仙这个角色出场,赵瑞龙也小声嘟囔一声狐狸精。李达康好笑拧了拧他胳膊,他撇撇嘴,抢他哥哥的可不就是狐狸菁么?都是带“jing”字的。
随着剧情深入,赵瑞龙亦跟着剧中人唏嘘感叹。他是同情蝶衣的,但他觉得蝶衣太死心眼,女人生了孩子可以用来玩啊,像他嫂子给他哥哥生的佳佳多好玩?
真是个死脑筋!
影片最后,蝶衣自尽,小楼怅然。曲终人散,赵瑞龙和李达康也随观众一起走出了影厅。李达康觉得这片子够无聊,可赵瑞龙还觉得不过瘾,就去商场买了把木剑说要和哥哥回家唱一曲《霸王别姬》。
李达康自是不愿的,可架不住赵瑞龙耍痴卖萌,只答应同他唱电影里最精彩那段。
“——如此,酒——来——”
“——大王,请——”
那场戏若是有人听到,定会觉得有人毁了国粹。但他们一个唱得投入,一个卖力配合,只是不太像霸王别姬,倒像是姬别霸王。
夺剑,手腕旋转,赵瑞龙右手挽了个剑花就往脖子上抹,一双清澈的眼睛深深望向李达康。他脑中想着程蝶衣最后的温柔一笑,竟也模仿出了一二分神韵。
“瑞龙!”李达康赶忙握住赵瑞龙手腕。赵瑞龙也被吓到了,忙低低唤了声“哥哥”。
“瑞龙,得亏这不是真家伙。”李达康被他决绝的眼神骇得不轻,忙把他抱在怀里,“你要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赵书记交代啊。”
赵瑞龙好笑道:“哥哥,那是戏。”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李达康放开他,点点他脑门儿板着脸教训道,“瑞龙,你别入戏太深。”
“知道了。”赵瑞龙摇了摇李达康胳膊讨好笑道,“哥哥,咱们接着唱吧。”
“不了,我明天金山那边还有任务。”李达康自问自己的心脏没那么强大,再这样唱肯定要得心脏病的。
“哥哥,我都没过瘾呐。”赵瑞龙随手把木剑丢一边,委屈道。
“瑞龙,上大二该懂事了……”李达康仿佛还想说什么,可触及赵瑞龙狗儿般的眼神,他便改口道,“改天哥哥有空了再陪你唱,咱们不是还有一辈子时间吗?”
“是啊,说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了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是一辈子!”赵瑞龙欢快笑道。
“嗯嗯。”李达康笑着点点赵瑞龙鼻头。
然而后来,他们再也没一起唱过《霸王别姬》,李达康答应他的“一辈子”,也随着月牙湖美食城而破灭。
“——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终究还是唱到了这里,赵瑞龙逐渐回神,随即转了转麦克风佯装往脖子上抹,再顺势倒在沙发上。
“——啊!这——”
“——哎呀!”
曲终,乐停。
祁同伟唱罢了这一句,霎时脸色一白捂住左腰侧,冷汗涔涔而落。
“哟,那么快就不行了?”赵瑞龙把后脑勺枕在胳膊上转头看向祁同伟轻蔑笑道,“刚刚那声是唱还是惨叫啊,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不要紧,”祁同伟扶着桌子撑起身体强笑道,“我还撑得住。”
“那再唱一曲如何?”
“……”他敢说不吗?
“我可是问过你的哈。”赵瑞龙满脸无辜,“是你自己说不要紧的。”
这,这,这,老师救命啊!
然而,这貌似是自己的选择……
瞥一眼赵瑞龙兴致勃勃的脸,祁同伟无奈握紧麦克风舍命陪君子。
于是,俩人唱了一晚上戏,直至凌晨时分才离开KTV去了医院拍片包扎。接着祁同伟跟赵瑞龙回到酒店,拿张被子垫了睡在地面,脸上抹满了消肿的药膏。
俱是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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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瑞龙发起了高烧。他自幼被娇养长大,那天又淋雨又受到了惊吓又唱了一宿的戏,想不生病都很难。
“祁哥……”
听得这声轻轻的呼唤,祁同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到赵瑞龙烧得迷迷糊糊,两颊通红,心里也不落忍。所以打电话给自己学弟,拜托他帮忙请假和送东西,包括吃的用的。
“喂,学长,你是怎么了?!”电话那头,陈海一听祁同伟要感冒药,立马着急了。
“啊?海子,我,我没事儿。”祁同伟默默瞥一眼床上的赵瑞龙,“不就是因为梁璐,你也知道我们……昨天我淋了雨,不太舒服,东西你放柜台就好。”
“嗯,我明白了。”
“海子,麻烦你了。”
祁同伟挂了电话,随即看向赵瑞龙,却正对上他探究的双眸。
“陈岩石的儿子?”
“嗯,是的。”祁同伟帮他掖了掖被子,“你身体怎么样?头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我没事……不用……”赵瑞龙合上双目,他现在动动眼皮子都懒。
“赵总,你可喜欢程蝶衣?”祁同伟喃喃自语道。
你出身高位,想要什么得不到?你是在为谁黯然神伤呢?
明明你已经很幸运了,但你还是不知足啊。
谁知这句低语被赵瑞龙听到,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他原本懒得为难祁同伟,可现在却想戏弄下那人。
“祁哥,我帮了你,你可得给我点诚意啊。”赵瑞龙眨眨眼俏皮笑道,“要不把你学弟打包到我床上,要不你自己另想办法。”
“不就是体现诚意么?我有的是办法,你休想打我学弟主意。”祁同伟当即黑了脸,他怎么忘记了睡在床上的是个小恶魔。果然是淋过雨容易让人昏头,他竟然会心疼赵瑞龙,简直可笑,人家用得着他来心疼么?
赵瑞龙闻言嗤笑一声,又合目沉沉睡去,祁同伟怔怔地看了他良久。
那天,祁同伟精心照顾了赵瑞龙一天,换来了京州市市局局长的职务和叫某人名字的权力。只是赵瑞龙似乎从此爱上了听他唱戏,他暗地里传布了哭坟消息后还时不时抓他过来唱几句,为此还把高小琴介绍给他……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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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被逼上绝路时,祁同伟望向天空,心里却挂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小恶龙。
直升机的嗡鸣在他耳边响起,眼前架起了无数挺机关枪。他在心里轻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他,总是被安排唱霸王,这回终是当了一回虞姬。
如果没有赵东来的存在,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折磨与委屈,他会爱上赵瑞龙的。
他不禁回想起那年雨夜的那首《霸王别姬》,那人唱得奇差无比,可眼神却隐含着奇异的悲凉。
他不由得想,赵瑞龙此时会在哪里?
或许,那人又在某地逍遥,又或许,那人已经不在了。
但不论如何,他都活不下去了,唯有一死了之。
装弹,上膛,枪口指向自己。
东来,我们来生再见。
瑞龙,愿我们来生不再做兄弟。
海子,对不起,我这就把命还你。
“猴子!你,我,恩怨已清!陈海的命我会还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审判我!老天爷也不行!去你妈的老天爷!”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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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时空,贵阳某小区单元房,梁冰猛然惊醒。他转头看向窗外,望着这渐渐发白的天空,心道:
瑞龙,我们又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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