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作者：弗德洛娃/颜玖言

文字是什么？文字是留白。留白是什么？留白是艺术。那文字留白就是文字艺术。

艺术文字是追求，是境界，是理想。在留下的空白无字文中追求无我，在无我中完成超我。最终，在文字里完成自我。可有文字，亦可无文字。有字时，宜少。无字时，留白。有或无，文字都在那里，有的裸露，有的隐藏。只是，有却有限，无能无限。故，留白无限，文字亦无限。如若是，本文就应一字不写，除标题和作者外，正文只写下“文字是留白”后，余纸全为空白，岂不妙哉。好巧不巧，此文什么也没写。你看见的都是你自己个心里想的，你未曾见过的，恭喜恭喜，恭喜发财，红包发来。红包上不能有文字，也不能是红色，要留白，白色的白。

文字是什么？文字是知识的留白，也是留白的知识。

一堂课45分钟，尤其语文课，如果我从头讲到尾滔滔不绝，估计不仅我得累个半死，学生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如果学生不停地回答问题，到下课我们师生还在一问一答，估计学生不是被知识的海洋溺死，就是被我横飞的唾沫淹死。知识不是满堂灌得来的。整堂课，至少要留出几分钟的时间给我们彼此。我要在心里把整堂课复盘反思，学生亦要在整理巩固的过程中查漏补缺。我有我的教学日志，学生有学生的笔记本。在我们各自彼此独立的时间里，所谓的空档间隙，我们想象，我们回味，我们期待，我们捕捉每一个或明或暗的文字，何尝不是知识的留白、留白的知识呢？

文字是什么？文字是情感的留白，也是留白的情感。

一如坐在电脑前的你我。你是谁？我是谁？没人相信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你的网名就是你吗？我的网名就是我吗？不尽然，那名字也许只是一个符号。甚至最终，你的名字不是你，我的名字不是我。貌似孑然一身，只有名字属于我们自己，但我们从来都没有自己喊过自己一声。生活里，我们都有大名小名真名笔名。大名留给不远不近的人，小名留给至亲至近的人，真名留给常来常往的人，笔名留给读我们文章的人。还有一些最喜欢的名字，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我们将其给了文字，给了笔下的人，字上的神。我们是人是神是小鬼。你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们好像一无所知。但又仿佛不是。偶尔一个表情包，随意聊点什么，字里行间渗透着淡淡的情感。文字就是这样神奇，让两个未曾谋面的人因着它有了实实在在的牵挂。你不需要对我刨根问底，我不需要对你调查户口。曾经的苦难，过往的辉煌，当下闲情，未来征途，似乎都不曾在我们的关注里。凡是为文者，哪里不曾有过高度敏感过分细腻。凡是同频者，又何必知过去，了来生，活的无外乎就是当下。我们把触角放在彼此的文字里，全然放弃对金钱、地位、名声、功绩、臭味的纵横交错比较，追逐、挖掘与探讨。只是因着文字相遇的你我，不远不近，不浓不淡，不亲不疏。如若不然，天天爱得发狂，恋得痴迷，此爱完爱彼，你爱完爱他。令人窒息。因为彼此给予对方人生留白太多，能相遇的便摒弃了世俗中某些锣鼓喧天的情爱叫嚣，留下那些看不见的长串文字旁白，在彼此心里看不见的深处，来回游荡又决不惊扰。我们深深知道，现实世界里，风牛马也能相及的生活里，谁又能有多深情，谁又能有多绝情，无非都在一地鸡毛里薅羊毛。那些文字的外衣啊，那些连珠炮串的表白呀，那些非彼此就孤独余生啊，那些知己知了的渴求啊，都不在我们感性表述习惯里。我们的情感那里大片空白，我们的文字还远远到达不了那么露骨。在那片空白里，给足彼此想象空间，想象出无数个对方，任意架构随便挑选，这何尝不是我们情感的留白、留白的情感呢？

文字是什么？文字是智慧的留白，也是留白的智慧。

智慧才是幸福生活的标配。什么财富自由，什么功成名就，都不如点到为止。在世界的中心画个点，那就是戒点。戒掉一切智慧之外的，庞杂繁乱、多此一举。在生活的中心画个圈，看上去有型，其实无形。处处可着墨，又处处不必多。一两字即为一生，三四字可概全部。这世上最短的情书，大概莫过于杨绛偌大的信纸上一个“怂”字，再配上钱钟书回信的“您”字，哪里还需要万语千言呢？你的心上有几人？我的心上只有你！别说我的心太大，一个你指定装不满。而是把你放在我心的那片旷野，你可以自居中位，也可以偏离常规，可以骑马扬鞭驰骋万里，亦可挑一盏灯看一本书想一个人。信可写可不写，情书可寄可不寄。咱就是说这世上的情书千篇一律，左不过就是我爱你、你爱我，如此的心有灵犀，那一刻，文字何尝不是智慧的留白、留白的智慧呢？

文字是什么？文字是生命的留白，也是留白的生命。

其实忙忙碌碌这么久，我们终于活明白了——前天不明白，昨天不明白，今天怎么着也明白了。那些内卷啊，那些焦虑啊，那些名利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何意义？但其实想想，也不虚妄不是幻影。人总是要吃饭的。初始的欲望总是抵不过绵长岁月的刀，一刀刀剃刮下来，哪有日月不见血。只是不出意外，有一天我们都得死去，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我们能带走什么？老祖宗走时确实带走了金银财宝士兵奴婢，天真地以为能永远跟随自己左右，谁曾想最终自己比金银财宝先腐化为水为泥为奇臭无比，一个也没带走，百千年以后给我们留下了文物。既然带不走，为何要留下。留下的都是控诉、奢靡、腐朽和喰食人性自私的恶。不留下多好，留白。墓里只有一个王，周围空空如野，如此，价值连成的文物就不会从土里被刨出来，因为土里没有，只有空间。我们呢？我们能带走什么，千年以后我们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人生一世，又有什么属于我们呢？除了一个健康的身体，除了一个阳光的心态，活着时是属于我们的。或许还有我们的文字——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但我们可以在文字里继续尽情地活，让文字里的人物成为我们行走的墓志铭。文字不在墓里，大部分在书里。文物不再在土里，只有那一抔小骨灰，或躺在树下，或封在盖里，或扬散在大海湖泊。那灰里，没有骨头，都无法刻字，也就成不了甲骨文。连灰都留下空白，空无一字。那文字何尝不是我们生命的留白、留白的生命呢？

谈到生命，你说春天的公园像不像新生儿？一天一个样。我想要表达“春天来了”，我可以选择画一幅画。然而细想，我是做不了画家的。我若作画，怕不是得像惜春一样，一年也画不完一幅。黄色的迎春、连翘，粉色的杏花、梅花，还有白色的玉兰、紫叶李……一个都不能少。还有小草，还有大树，大树上的小鸟。还有小河，还有河里嘎嘎叫的鸭子……诚如十年前高考材料作文所言：即使不懂画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中国画和西洋画的不同之处。西洋画满，一张画纸画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空白。中国画空，一张画纸寥寥数笔丹青于白宣纸之上。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在于留白。清代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宋代马远 《寒江独钓图》、明末清初八大山人 《孤禽图》等无一不尽显“留白”之美。一墨，一勾，一白，不要满，要舍得放空。我也可以选择写一篇文章。然而细想，我是做不了作家的。我若写文，怕不是得像老太太的裹脚步又臭又长，一年也写不出一篇。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咱就是说，哪一种生物不配出现在文字里呢？哪一朵花不配在大地绽放？哪一片云不配在蓝天徜徉？诚如那材料作文的后半段：中国话的最高境界，在于话音留三分。你看，哦，你无从看起，画得密密匝匝，写得严丝合缝，眼睛根本受不了。美感全无，一团乱麻。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春天它来了，且尽收眼底。

中国画，诗词……恐怕艺术是最懂留白的。如果不留白，就不能叫艺术，那是技术。见缝插针，见好不收，总是怕看不见，天啦，其实已经眼花缭乱。从古至今，弥漫在创作和生活中的留白艺术不胜枚举，少即是多，删繁就简，虚实相生，方寸之间天地宽，这些根本无须赘述。我想说的是，文字才最是留白的艺术。

正所谓天地留白，万物归心。天不留白鸟在哪里飞翔？什么，鸟是天空的一部分，不能说天空太空就是为鸟留白。如果鸟是天空的一部分，为什么在浩瀚长空有一个小小鸟窝，就像画家泼墨，就像非遗挑染，鸟巢是唐代布局，宋代建筑，元代工艺。那天空留白世间岂不是自古以来就有，尧舜禹三皇五帝……否则，历史上人来人往，没有位置，没有空间，何以生存。地不留白草在哪里成长？草上长草，树上长树，叠罗汉似的野蛮生长，都会有之，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无论哪一种生长方式，总是有立身之地，有一处空白属于自由。倘若天地不留白，我们又将立足在何方？人上人，站在头上拉……或者是外挂在印度的火车上，无论如何，空间留白都可以不写任何文字，不管文字是谁的留白、留白的又是谁——我想我可以说：文字是留白。

文字的世界里，我用了这个字，就不必用那个字。我是说，我不可能用尽所有。五体（七体：甲骨文、金文）楷、行、草、隶、篆，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楷书方方正正像我们的君子或者淑女，行书行云流水像诗仙醉了酒，草书豁达大度像江湖大侠，隶书雍容华贵像唐朝的美人，篆书则神秘莫测如仙人参禅。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象形字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指事字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会意字比类合意，以见指撝……字如其人，人如其字，文如其人，文以载道。诚如《道德经》所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周易》有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文如《红楼梦》中黛玉说的：宝玉，你好……此处至少省略一万字，如泣如诉，声泪俱下，但若真补齐这一万字，永远没有省略号的留白来得经典。字的结构有疏有密，必得疏密得当，才见书法之美，那密若是手底下的功夫，那疏必然是留白的讲究。人人皆知“文字是心灵的归宿”，但又有谁知“留白是归宿的归宿”？我们一面想书写心灵的感悟，但我们的另一面却未必会将一颗心赤裸裸和盘托出。所以我们总在说与不说、想说与不想说之间寻找一个中间地带：留白。懂，自然懂；不懂，又无须解释。如何理解，全看我们心灵的缝隙有多窄或者多宽，你我距离多近或者多远。或者，文字的留白是给我们的时空洒下星星点点的幽远，留白的文字是让我们尽情驰骋在想象的绿水青山。

你要相信，这世间语言到达不了的地方，文字可以。文字又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文字万万不能。文字亦如我们，我们是我们的限制，文字也是文字的限制。文字也自我设限，在不需要解释的时候，在我爱你说不出口的时候，在我不知道怎么爱你的时候，在你需要人陪而我恰巧也在的时候……文字不需要文字，文字需要留白。什么时候留白也需要文字，那必然是心灵浩劫，万劫不复。全部依靠文字来澄清，永远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全部依靠文字来表达，永远不能道出最真实的想法。想要活下去，必须要有呼吸。想要写下去，必须要有留白。留白就像呼吸，写的时候不留白，一口气穿越上下五千年，气短命不长，字长众生降。说到底，文字和留白是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成全我，我成全你。你写字恰到好处，我白留的绝无坏处。你早出来，我晚呈现。只有你和我融为整体，文字是留白的躯体，而留白是文字的灵魂，我们相爱相生，不死不休，不艺术不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