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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屏晚钟|白果树

南屏晚钟|白果树

作者: 大观学园 | 来源:发表于2021-12-09 19:13 被阅读0次

    每晚七点,好文分享——

    文/唐明

    奶奶缠小脚,作姑娘的时候,碎步儿迈过四十里,看上了我第一个爷爷。其时,爷爷著长衫,趴紧在白果树上,摘白果。白果树有两棵,每棵的年轮都圈了好几百,需要三四人合抱。爷爷是套着绳上去的,他趴紧在树上摘白果。突然,他瞅见一个姑娘走亲戚,一双小脚揣在绣花鞋里,碎步儿迈得真好看。爷爷一愣神,一把果子散落。地上如遭雹子,惊得奶奶抬起了头。她看见盘旋舒展的枝桠偌大两团,那是巨伞呢,伞股儿某处,隐伏一个人,只一张脸低低地挺现出来,一脸傻相,似乎还伸长了脖子。爷爷一见来人盯他,慌忙缩颈,不料头上的一支笔被细梢儿挂脱,柔柔地飘到奶奶的脚背。“好地方!有凉荫,有白果,还有捏笔杆儿的,”奶奶暗自赞叹。爷爷溜下树来,斯斯文文一揖:“在下失礼了,姑娘见谅,见谅!”奶奶噗哧一笑,从此与爷爷好上。

    奶奶带着酒盅大小的两个茶杯出嫁,爷爷背着一篓白果去接回她。古旧的三合院里,新生出纺车的声音,原来的琅琅书声,也更加洪亮。如果是月夜,他们就到白果树下,和一村男女老少,谈天说地吃白果。白果树由一群人围在核心,也成了奶奶的依靠。她常对爷爷说:“它年轻的时候,一定像你的,你看就是现在,它也这么端正,这么温尔文雅。”爷爷很得意,每天都对它吟诗作歌,或者拉一曲小调,渐渐博得个远近闻名。

    公元一九三四年的一个深夜,霹雳突然炸开,人们听见轰然倒地的一串儿惨叫。凌晨循声找去,一棵白果已经断折,上半截身子倒插在稀泥里。大家唏嘘而已,独奶奶躲在一角抹泪。爷爷恰巧撞见了,也陪着伤感一番,并发誓说,年年都要奶奶吃上白果。

    村子里驻进大兵,山岗上插起许多旗子,村里人都战战兢兢,连熟透的白果也不敢去摘。奶奶严防了爷爷,不许他跨出屋门半步。但爷爷到底瞅个漏子,溜出去,抱回一大捧白亮亮的果子,还有两片白果叶。大兵开始抓一些人,押解到二十里外的黄桷树下。爷爷最先被套上绳子,大兵说他们的长官,最恨读书人。大兵也传话说,人们可以用大米赎人,每人赎金十石。

    连日连夜,奶奶同一村人砸烂许多家粮仓,然后浩浩荡荡去救人。不料晚了一步,枪声早已大作,抓走的人无一幸免。奶奶发疯般冲进尸海,结果两手空空,中间不见爷爷。有人明显看见他在人群中仆倒的,奶奶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爷爷到底去了哪里。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呆坐在那棵仅存的白果树下,不知不觉舒开了眉。她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最像这棵树,”这棵尚且活着的树。这时她仰头望一望伞盖,爷爷曾经趴伏的那根枝桠还在,而且似乎更加挺拔。

    许多年过去,不少人劝奶奶改嫁,奶奶坚决不从,她说除非那棵白果也死掉。奶奶生怕它遭遇不测,每天都要到它的跟前转转。某一个早晨,奶奶发现突地冒出一群人来,围了大白果比比划划。奶奶操起柴刀,搭上一圈绳,碎步生风,暴喝一声:“闪开!龟儿子们闪开!”她学着爷爷惯常的攀爬方式,一双小脚,居然如猴如鸟,眨眼就高高跨住一节横枝。

    “你们砍呀?就用它作棺材,老娘陪它一起送命!”奶奶怒不可遏。

    没人敢伤白果一根毫毛,人群悻悻而退。奶奶更为仔细地看顾它,有了什么心里话,也总要到它面前说一说。

    后来奶奶的公婆吹出一阵风:“痴丫头!再不嫁人,非砍掉白果树不可!”奶奶一听,不假思索,第二天就与我的第二个爷爷成亲。后爷上门而来,他悉心爱护奶奶,就像奶奶悉心对白果的爱护。他们生儿育女,一晃就是八个。奶奶辛辛苦苦地带养,但糠麸与野菜之类,应付不了儿女们空瘪的肚子,他们大都去了,只留下我的爸。

    我爸渐渐长大,成家立业后,有了我。我在每个大年初一的早晨,都要去抱一抱白果树。奶奶说,那样才能尽快地长大长高。我到十八岁,爷爷受不住水肿的身体,辞世西归。奶奶擦着通红的眼睛,埋他在白果树旁,坟头上,一棵小白果迎风招展。奶奶的白发,也常常附和着飘。

    这年村上决定,大白果分给奶奶。奶奶叫人伐倒它,送给各家一块板子。我说它是风水树呐,难得村子有这一处风景。

    奶奶出奇地平静:“小白果也会长大,老是舍不得一株枯朽的树,孙子没出息……”

    大白果消失,夏夜纳凉的人们,都蜷缩在自家的小院子。只有奶奶,还经常搬了凳子到断树桩前,久久地坐。

    我的父亲没能料到,我们家会有陌生的客人突然从远方来。他是年过七旬的工程师,瘦高个子,极具军人的气质。他说他为了寻找两棵大白果,整整辗转奔波了一年,谁知它们早已不存在。

    他坐在我奶奶的床前,待她浊黄的双眼微微睁开,就给她讲一个故事。

    主人公是我前头的那一个爷,在枪弹呼啸的那夜,提前主动摔倒,混在乱尸堆里,居然拾得一条性命。他连夜逃出,远远地也当了兵。几年后,从国民军出来,参加解放军,作到团长,不幸在淮海战役牺牲。转战十多年,他每一封家信都石沉大海,又得不着老家半点音讯,就在异乡结了婚。留下儿子四人,而今都穿军装。战友们从遗物里找到几本日记,翻开来,篇篇都记他的小脚妻子,当初羡慕白果与秀才的姑娘。他希望无论怎样,都该让她知道他的下落。他们根据他家乡的小地名,以及有关白果树的描述,发誓一定找到她。不料直到八十年代,才无意中访问到这里来。

    奶奶不识字,但她仍然一页页打开日记,一页页凝视良久。她说:“他一定藏着一片白果叶!我相信。”她慢慢地找,终于在一道夹缝中发现。白果叶一片,扇面形,干褐色,上面似乎有缝衣针刺出的痕迹。奶奶说:“都瞧瞧,这是我送他的,我绣上了我的眉。”

    奶奶伸出手,在她内衣口袋里摸索好一阵子,掏出一个荷包,一层层打开,也有一片叶,上面是一双眼睛,清澈而透明,爷爷的。

    次日,奶奶在来人的搀扶下,来到老白果原来所在的地方,先对我后爷的坟头,默默地鞠躬三次,然后烧掉两片枯叶,再种下两棵小白果。

    第三天,奶奶溘然而逝,嘴角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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