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怪事并没有结束。在深山里呆得越久,我们与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就越遥远。因为持久的战乱,千百年来在村落里形成的经验和法则早已失效,现在更要被彻底损毁。不过我们本来就是革命者,本来就要改造旧有的一切。刘政委总是教导我们要用唯物主义的眼光去看待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一条科学道理可以解释。如果不能,则说明我们暂时还没悟出这条科学道理。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更何况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正如山洞里的怪声。从蘑菇中毒的时候,它就在山洞深处一直响着。久而久之,大家对此充耳不闻。谁也不想提这怪声,仿佛这样它就完全不存在一样。但它并没有就此小下去,反而越来越嘈杂,折磨着我们日益稀薄的睡眠。终于,小东西忍不住问那究竟是什么,刘政委依旧是上次的答案:“管它什么。反正又不是鬼。”虽这么说,但每个人心里都怕得很,谁知道狮子洞会不会像狮子一样把我们吞了。陈金发说:“首长,要不我们还是派几个人进去看看。既然不是鬼,也应该没什么危险。不然大伙一直人心惶惶的,也不是个办法。”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刘政委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带两个人去洞里看看吧。有没有谁愿意跟他一起去的?”这下其他人又不说话了。刘政委把我们挨个瞪了一遍说:“其实我早就想带几个人去里面侦查了,只是危险太大,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以前反围剿的时候,我就躲在这个山洞里。送饭的老头告诉我,这里好几个山洞都是相通的,万一敌人打进来,只管往洞里跑,说不定能从别的山洞逃生。”他又对我们说,山洞里面其实是很复杂的,有很多岔道或者死路。一旦迷路,再想逃出来就很难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能这么碰运气。“怎么样?我和陈金发两个人了,还有谁要和我们一起的?”他环顾四周,眼睛扫到之处,那人就低着头,更加缩进阴影里了。陈金发说:“让淫娃也去吧。这小子虽然不太灵光,但运气总是特别好。”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游击队的特点,那就是散。散就是小,就是分散,也是灵活。这当然既有优点也有缺点。我们作为一只分散隐蔽的游击队,则是它处于最散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原本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军阶关系渐渐变得模糊。比如刘政委,在从前的时候也是号令千把人的首长,我们便衣队除了队长就是他了。现在在这只十个人的小队伍里,大伙虽然仍听他指挥,但很多事他仍亲力亲为。那时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新兵蛋子、农夫和山民的种,要么怕得要死,要么盲目的狂热,要么在这两者之间不断徘徊,确实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身先士卒,才能形成真正的战斗力。
刘政委亲自带队侦察洞内,我跟着他心里很踏实。反倒是那些留在洞口的人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担心日本人会不会在队伍最薄弱的时候打过来。刘政委说各位同志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返回的。大伙儿不说话,仍是怅惘地望着我们。小东西说:“我们守在这里也没用,干脆一起去侦察吧。”
刘政委说:“那不行。山洞深处危险的很。万一我们回不来,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消灭日本鬼子的重担就交给你们了。”
虽然这么决定了,但侦察任务并不能立即开始。我们没有足够的绳子和火把,里面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危险等着我们。刘政委的意思是先慢慢往里走,遇到任何危险就折返回来,这和我们的游击战术没什么不同。
大雨中松脂并不容易采集,布条倒是可以从每个人穿的破烂上信手拈来。大伙饶有兴趣地看陈金发用这两样东西做成几个临时火把。
“你以前在家是木匠吧?”有人问他。在我们之中他的手最巧,绝对是当木匠的料。
他头也不抬:“我要是木匠就不来当兵了。”
“谁说木匠就不能当兵?我们刘政委原本还是书生呢。不照样扔了笔杆子,拿起枪杆子。”
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刘政委开口了:“火把要有,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是要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记得路,走得回来。”
“绳子是最方便的。不然的话只能在石头上划记号。小东西原先不是捡到根枪刺么?赶紧磨磨尖了。”
我说:“多采点铁豆行不行?我沿路撒上。”
“那玩意儿怎么行。滚得到处都是的。又小又黑,根本看不见。”
“那也简单,找些树叶撒。”
“你说的轻巧。有点风树叶就吹不见了。非迷路不可。”
“山洞里能有什么风?”
“山洞里就是有风。你没听过成语空穴来风么。”
我哪里知道什么成语。我脑子转的飞快,头顶的伤口又疼又烫,像一块烧红的炭。我的眼睛像机关枪一样上下扫射总指望找到些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很快,我的目光落在石床边那一丛残存的蘑菇上。当初刘政委特地留下它,作为后备粮食库。再后来人们中毒,把它踩烂了一大半。人们中毒醒来之后,因为要发泄愤怒,又把它的另一半也踩烂。不过它的生命力十分顽强,硬是在尸体堆中又重新繁殖成为一小丛。它们照例散发出幽幽磷光,我们早就对此视而不见了。不过就在此刻,这点微弱的光照亮了我的脑瓜子。“蘑菇!用它不就行了吗?”
蘑菇的光很微弱,不能用来照路,但在黑暗的洞穴里是绝佳的标志物。我把蘑菇全都捣碎,放在水杯里。我用布条蘸了汁液点在墙上,果然非常的醒目。刘政委看了非常满意。陈金发却说:“现在好是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亮了。”我说:“怎么会?上次踩烂蘑菇,汁液三五天还不褪色呢。”刘政委说:“这么点怕不够用,再兑些水。”兑了水之后杯子装不下,我又把它们满满当当倒在葫芦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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