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那么几年,我不喜欢理发和洗澡。每周一次,我爸带我去澡堂子。洗澡就要搓澡,我爸那搓澡的水平是“专业”的。他用半干的毛巾给我搓一遍全身,搓到我浑身通红为止。然后再用力搓我耳朵后面,胳肢窝和腹股沟,那是几个他的“重点”。这个“干搓”环节的成果是一定量的搓成卷儿的灰泥。灰泥多就说明“干搓”到位了,如果灰泥不够多,就是没搓到位,那就还要再搓。我爸不会考虑我是不是本来就干净的问题。下一个环节,我用肥皂自己洗一遍,到淋浴区冲洗干净。最后一个环节是“湿搓”,他用干净的毛巾多加些水,帮我全身搓一遍。完整流程结束,我基本上蜕了一层皮。我给我爸搓过澡,他总是嫌我手没有劲儿,我给他搓完了,他还要找眼熟的工友再搓一遍。
五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搓澡没有那么必要了,同学们洗澡多半没这“流程”,我也忍不了痛了。有一次洗澡前,我和我爸说不要搓澡了,他嗯了一声。到了澡堂,他又摁住我搓了一遍。那一次我是带着泪水离开澡堂的,很多人都看我,估计是奇怪,一个一米五个头的半大小子洗澡怎么洗得这么委屈。我和妈说,我自己可以去澡堂,我不要和爸一起去了。后一个周六下午,我把肥皂盒,毛巾,换洗衣服整理好,一件件放在沙发上,我爸在旁边听收音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打包要出发了,他突然说他也要去洗澡。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大声说,你去我就不去了。从那儿以后,我都是自己洗澡了。
有同学在四五年级就开始留“分头”了,就是头发前面留长些,刘海儿给分开,再简单定个型那种的,有“三七分”,有“四六分”,还有傻呵呵的“五五分”,就是“中分”,有点像电影里汉奸那种。我在小学一直留一个“小平头”,都是我爸带我去理的。那发型类似现在的“短寸”,只是更加方正些,更加呆板些,说好听是士兵头,不好听就是囚犯头。我的发质比较硬,刚刚理完发,爸爸妈妈总用手在我头摸来摸去,我自己也摸的,压下去一片短短的头发,手一离开,它们一根根又倔强地竖起来,然后再摸一遍,短短的头不扎手,但是带来密密麻麻细微的感觉。上学去,校长见了也要摸一下我的头,老师们见了也要摸几下,高年级的“汉奸”们也来摸。从五年级开始,我就和爸抱怨,不要留“小平头”了。
直到初二,他才带我去一个新理发馆,那里能理时髦的发型。新理发馆服务多,有单独的洗头的服务,但如果选择理发了,洗头的服务也含在里面,就不单独收钱了。
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给客人理好了头,我排在下一个位置。她不是我爸交代的师傅,他正闭着眼睛躺在放平了的理发椅上,他脸上涂好了白色的刮胡膏,理发师捏着明晃晃的剃刀在一个皮带上一下下地磨。我想叫他,又怕别人一听见都来看我。我慢吞吞地坐在了那个女理发师的椅子上。她抖了一下白布,给我围好了,梳子梳了没几下,就用电推子开始给我推。我轻声说,师傅,理“三七分”,她嗯了一声。她年龄也就大我几岁的样子,别人说她是我们学校刚毕业的,我也信的。她身上的药皂的香味和理发馆的刮胡膏的味道混在一起,在我身边萦绕。
我爸理好了,我听到他站在我身后,嘟囔了几句,意思是我头后面没有推平。理发师又给我后脑勺加工了一阵子。她用刷子刷完我脖颈子里面的碎发,走到我正面,她捧着我的下巴,仔细看我脸上有没有碎头发,我突然间有些异样的感觉。这怕是第一次女孩子捧着我的脸离我这么近呢。她仔细看过没有碎头发,拿毛巾帮我掸了掸身上的头发,问我要不要洗头。我说不用了,反正马上要去洗澡的。
“你胡说什么,要洗头的!”我爸的声音猛然从后面传过来。付完了钱,我爸摸摸我的头,把我的“三七分”快弄乱了。
洗头洗不到背上的小碎头发,浑身也痒,理发那晚的洗澡是一种享受。
现在理发的方式和几十年前区别不大,自己是理不了自己的头发的,但是带孩子洗澡就不用去澡堂子那么麻烦了。儿子幼儿园的时候,给他洗澡的程序很简单,抱了他摁在浴缸了,给一个水车和几只小鸭子。他一开始是不要洗,后面洗得高兴了,他又不要出浴缸了。
打六年级开始,为了洗澡,我每天都要和他谈判。他妈喊他洗澡,他半天不吱声。她就瞅我,你不管管他?我说你不叫他,他一会儿自己就去洗了,你这么一吼,他反而不去了。她说,你不帮我训他,还在这儿说怪话。她撇下我,进了书房,儿子说一天没有出汗不洗了,老婆说没出汗也要洗,儿子说我干净为什么要洗澡,老婆说洗澡是卫生习惯必须的。我听着他们吵了半天没有结果,就喊了一声,洗5分钟给2块钱,洗10分钟给5块钱,他从房间露出头来眨眨眼,我现在拿衣服,爸你开始计时吧。
我爱人出来耷拉着脸,这叫什么毛病啊,洗澡是个人卫生的事儿,还要我们贿赂他?我拉她手坐在沙发上,我说他不是反对洗澡,他是不要被人吼,你吼了他,他去洗了就是示弱了。她瞪我一眼,什么意思?拿了钱洗澡就不是示弱了?我把电视音量调低了点儿,咱们一旦给钱了,这就是“交易”了,他就和我们就“平等”了,再去洗澡就是他个人的选择了。
我爱人一歪头,“你是说,他宁愿被我们说‘财迷’,也不要听我们话?”我点点头,这是逆反了,不能再强压了,讲道理也没有用的,只能用他接受的方式说话。她一甩手站了起来,以后洗澡再要钱你给啊。我还要说什么,儿子已经从浴室出来了。我一看表,一进一出也就七八分钟,我说你洗了吗,还是只换了衣服,他把头伸到我面前,我摸摸他的头,头湿的。
打幼儿园起,一直是我带儿子理发的,就在我们路边一老理发馆。师傅就是老板,他手法极其麻利,给我理个短寸就是二十分钟,算上洗头,我们父子一小时之内结束战斗。这次又到理发的日子了,还没出门,儿子突然说,爸咱换一家理发店吧。我说那老板剪得又快又好,干嘛换啊?我儿子笑笑,换换呗。我摸摸他的头,初一的孩子已经长这么高了,“寸头儿”是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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