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边上的滩涂垦区过去没有防风林带,一到夏天,风灾频仍。从大海上刮来的台风和龙卷风,经常在一马平川的盐碱土地上肆虐,摧枯拉朽,拔树毁屋,夹杂着狂风暴雨,雹打雷击,弄得无数家庭无家可归,甚至家破人亡。
老崔家这辈子两次遭遇风灾光顾,茅草房被狂风摧毁。他为房子挣扎一生,直到老年住上了砖瓦房,这种折腾才算消 停。每当说起当年境遇,老崔总是谈风色变。
老崔的先祖当年逃荒至此,先是在海边滩涂地上,捡拾小鱼小虾度命,后来开垦一些潮水上涨不到的干爽地块,种粮糊口。没地方安身,就拔一些茅草铺在潮墩上,抵挡湿气,身上再盖些茅草,挡雨避寒。后来慢慢在潮墩上搭起棚屋,有了遮风避雨之所。
不知从祖上多少代起,这一带人家一直住着茅草棚屋,种着盐碱薄地,风调雨顺之年,尚可勉强糊口,遇上灾年,水深火热。
与这一带所有家庭一样,老崔家住的茅草屋,树棍立起作为四柱,芦柴蔁笆围成四墙,海茅草苫盖作为屋顶。这种房屋,就地取材,成本低廉,建造容易,但怕火怕风。
老崔第一次饱尝风魔之苦,是1965年。
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片刻间乌云密布,天昏地暗,四周一片漆黑,瓢泼大雨兜头倒下。暴雨中,一条龙卷风形成,穿过老崔家所在村子,硬生生在村子中间,拉出了一条深沟,连续摧毁数家房屋,所及之处,片草不留,满目疮痍。老崔家除了一只满满的水缸和两扇石磨仍然留在原地,家中所有的衣物、被褥、农具以及简陋的家具,全都不翼而飞,无影无踪。
龙卷风穿过时,大雨如注,电闪雷鸣。老崔和老婆孩子,四口人紧紧抱住家里的石磨,人才没有被龙卷风刮跑。
雨停之后,四面漆黑一团。老崔一家人坐在露天地里,看看仅剩的水缸和石磨,昏天黑地地嚎哭到天亮。
第二天,大队、生产队干部都来了,了解灾情,核查损失,安慰受灾家庭。干部对他们家的生活做了安排,把他们的孩子安顿在没受损失的人家,又从队场上拖来麦秸草和芦柴,在刮跑了房屋的地基上,挑起一根毛竹,挂上两片芦帘,暂时将他们一家安顿下来。左邻右舍送来一些粮食衣物,救助他们。
老崔从干部口中得知,这次龙卷风,周边十几个村子遭灾,好多家庭有人受伤。
此时正值盛夏。残破不堪的房基上,雨水汪汪,污水横流。蜈蚣、臭虫、蚯蚓满地爬行,间或可见一两条水蛇,在身边草窠里游走,吓得老崔的孩子哇哇大叫。
老崔满腹心思。
俗说“破家值万贯”,原来,虽说茅草房已经经年累月,老旧不堪,但全家人总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现在这一来,窝在这麦秸草的棚子里,一家四口,蚊虫叮咬,溽暑难熬,到了冬天,冰河冻水,四周漏风,孩子们如何捱得过去?
家里遭了灾,大队干部给他开出介绍信,让他到海边的县草荡管理所,批购芦柴和茅草,重新盖房。
县草荡管理所在海边的一个渔镇上。老崔借了一辆自行车,蹬车四十多里,带着大队开的介绍信,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去购买盖房子的芦柴茅草。
县草荡管理所的工作人员见他远路而来,又是因为遭灾,倒也和气,说道:“家里遭了风灾,芦柴和茅草肯定是要批给你的,只是陈年茅草已经没有库存,现在才是夏天,地里茅草还在旺长。我们先把计划批给你,等到入冬,茅草和芦柴枯了,到时候再来。你如等得及,春节前后带钱来购买。如果等不及,入冬以后,我们可以根据批给你的计划,划一片草荡给你,由你自己斫取。”
拿着县草荡管理所的批条,老崔筋疲力竭地回到家中。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跑。虽说没有买到茅草,但批条到手了,这盖房的茅草总算有了着落了。
入冬之前盖房子是没有指望了,老崔和老婆商量,只好先向生产队里预付一些夏收剩下的麦秸,把窝棚打得牢实一些,等到入冬秋草枯黄时,再去斫草盖房。
进入腊月,生产队照顾老崔,不安排他出河工,让他一门心思在家,把房子盖起来。到了草荡开镰割草时候了,老崔准备好了长短刀杆,买了几张上好的斫草刀,去草荡管理所领受分给他的草荡。
老崔决定自己斫草,有他自己的算盘。一来自己斫草,价钱肯定比向草管所买草便宜很多,可以节省一笔开销;二来自己直接到草荡斫草,可以把旁边沟沟坎坎上的茅草拾掇干净,肯定要比向他们买草要划算一些。
安顿好孩子,夫妻两个住到草管所分配给他们的草荡里,自带锅碗瓢盆,沟坎边上挖土为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来天功夫,盖房子的茅草芦柴就准备得差不多了。老崔所分的草荡,沟沟坎坎边上的茅草被他剐得干干净净。
老崔回家安排船只运草,要老婆在草荡里看着他们家的草堆。看着四下里空空荡荡的荒草滩,老婆不敢,他朝老婆吼一声:“这海下草荡,你怕个什么鬼,这来来去去几十里,你跟着折腾,能吃得消?好好在这里歇着等我。”
老崔找大队借了船,随船一起来到了草荡。他们先用牛车把草把拉到河边,再装船往回运。
四五十里水路,他们拉纤行船,正常情况下两天也就到家了。
可是,他们的船偏偏遇上了顶头风。满船的茅草芦柴,就像在船上张起了一面巨大的风帆,老崔和他请来的两个船工,拉着草船寸步难行。他们只好把船泊在河边休息,等风势小了再走。
老崔实在是时运不济。在离家还有二十多里的地方,天气突变,下起了雨夹雪,河面上刮起了八级强风,夜里,狂风把满船的茅草刮进了大河。
黑黢黢的河面上,风狂雨猛,只见草捆在水中四下飘散,老崔他们一行四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风雨中躲在船上的草窝中,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挨到雨过天晴,老崔他们一路打捞水上飘着的草把,装好继续往前走。初冬时节,寒风瑟瑟,老崔他们把水中浸湿的衣服摊在船头草堆上晾晒,几个男人只好团在草堆里御寒。
到家,老崔央求邻居帮着从船上卸下茅草,看着比上船时瘦了不少的草堆,心里隐隐着痛,十几天辛辛苦苦,斫下的草不少飘进河里,有的被人捞走,有的飘散得不知去向,实在可惜。可是,转念一想,几个人一路平安回家,不曾有人掀翻到河里,出人命事故,就是万幸,丢掉几个草把,算是小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崔批条子,要计划,跑供销社,买木方,买杂棍,买绳子。腿子跑细了一圈,总算把盖房子的材料凑齐了。
请工匠,求邻居,春节前,老崔终于把两间茅草房盖好了。大队经过层层申请,给老崔批来了八十元的救灾补助,老崔算了算,房子盖好后,除去这八十元补助,家里他还拉下了一百三十元的亏空。
老崔第二次盖房,已经到了1972年,这次还是风灾作祟。
这一次是过境台风。老崔家住的这个地方,每年都有台风过境,只是台风登陆以后,一般风力会逐渐变小,正常年景,除了庄稼倒伏,很难造成很大的灾害。
可这次大不一样。这年6月到来的台风,风力十级以上,全县倒房两千多间,全镇倒房七百多间,偏偏老崔家又在受灾区的中心。
这次,受灾面积较大,受灾家庭较多,公社派来了救灾工作组,驻村帮助抗灾建房。
灾后过渡的日子还是一样艰难。和那年一样,生产队帮助老崔和其他几家在地基上搭了草棚,还是一条大竹作梁,两片草帘盖顶。在蚊蝇遍地的夏天里,一家蜷曲在草棚里,备尝困苦。
这次让老崔省心的是,驻村的救灾工作组很快就在河口堆上了运来的救灾木料,缮房的茅草也不要老崔自己到海边上去割了,工作组很快就调运来了一批茅草。在工作组指导下,大队组织了帮工队,组织了周边几个大队的工匠,帮助几家盖房。老崔的孩子也大了,干活儿能帮老崔夫妇搭把手。
这次老崔他们在窝棚里只呆了一个多月时间,大队就帮助他们建好了新房。虽然还是蔁笆四墙,茅草盖顶,虽然还像上次一样,一个多月下来,一家人瘦黑了一圈,但是,老崔搬进新房子的那一天,还是觉得格外暖心。公社工作组领导关心,那么多的乡邻帮忙,自己没有像当年那样东奔西走,求张拜李,就有房子竖起来,心中自是十分感激。
第二次修建的茅草房,比原来还多出了一间。大队干部考虑到他家一双儿女渐渐长大,对他们家格外照顾。房子造好以后,结算分摊成本,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补助下来,自己只负担了一半,自己算算,三四年下来,也就会还得清欠债了。不像1964年那一次盖房,七八年过去了,生产队会计那里,还挂着盖房子的一笔欠账。
不过,两次遭遇风灾,老崔想想总是心有余悸。两次风灾,周边公社和大队总有人砸死砸伤,特别是后面一次刮台风,听说全县伤亡达到好几十人,他们家两大两小一家四口,两次风灾都人丁无恙,他真正从心底感谢上苍对他们家的眷顾。
进入八十年代,老崔的女儿出嫁了,儿子也在草房子里成了家。等到孙子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儿子发心要盖瓦房,老崔十分支持儿子的主张。
这次盖房,儿子成了家庭的主角。老崔只是在施工的过程中做做帮手,在工地上照应照应。
老崔在工地上忙得很开心乐意,住着草房一辈子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老崔一天天苍老,他感觉,现在龙卷风、台风好像也比过去少得多了,即便有,风势也远远不如过去。儿子告诉她他,现在海边的防风林带已经生长成势,海边的风魔收敛了好多。 202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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