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读《九歌·山鬼》之我见

若有人兮，深山谷坳，腰束女萝。含情流盼，要眇窈窕。辛夷为车，桂花饰旗。身披石兰，折枝芳馨，聊寄相思。竹林幽幽，前路限难，独自来迟。孤身一人，伫立山巅，白昼如夜，风舞雨降。痴情忘归，红颜凋谢，采撷灵芝，葛藤蔓蔓。怅然思来，杜若芳洁，雷滚雨蒙，猿鸣夜沉。风飒木萧，思慕公子，唯自哀伤。

我一个书外之人，只得叹息。

其实以前读过屈子所赋之楚骚，兴许是心不静加上未经过多思量，直觉佶屈聱牙难以深入，我便只能放下。如今有机会重新接触，再拾起时却是心境迥异，我开始沉下心去听这些故事，并且被深深感动着，《山鬼》可以说是我之最爱。

许多人将《山鬼》一篇理解为屈原求君所作，我却更愿将此篇当成是单纯的恋歌，当成是一场爱而不得的悲剧。书上对于《山鬼》之解题仅寥寥数语：“本篇写山鬼（当系山中女神）等待所爱的对象不来，忧思悲哀而独自归去的情景。”在我看来，山鬼的痴情又哪是这稀疏几字可言说的，其爱之深，可谓处处分明，明暗皆有。

痴

首段先道山鬼之出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你看，多烂漫可爱的姑娘，于山之曲隅而现，静心装扮只为去见自己日夜痴想的人儿。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又如何呢？她依旧对爱情，对幸福，对美好，充满着炽烈的渴望与希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一句“子慕予兮善窈窕”却使我不禁轻笑，这分明是个俏皮自信的小女子，憧憬着若心仪之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会是怎样的爱慕与倾倒。还未相见，便已开始企盼，此可谓真痴也。仿佛她的一切自白，都只为说与心上人听。

我本以为这天真纯情的小女子形象已深入我心，却实在没想到来了一个反转。毕竟是山中女神，堂堂神祇，自有威仪。她以赤豹为驾骑，以文狸为从侍，以辛夷为车，以桂枝为旗，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风韵和神采皆存的神山之女。接下来一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又回到了开篇陷入爱恋中的小女儿情态。她打扮好自己，又想着：要送予心上人些什么呢？对于山神来说，珍贵的不过是这鲜花香草、盛木异兽罢了，那便折一枝芬芳赠你吧！

故事到这里，我仍止不住那笑，神与凡人表达爱的方式有何不同呢？分明是一般美好嘛！

接下来气氛却直转而下：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初读此段时，我仿若是受了沉重的一击，被这突如其来的哭诉狠狠撞入涸泽，竟是无语凝噎了。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女神此刻却陷入了苦痛，好像只剩下了痴痴的等待。她独处在这幽深竹林中，始终不见天日，这或许说的是她真实的生活环境，但又何尝不是她内心的处境？想见的人终是没有来，她的心想必也像是被困在了幽暗竹林的樊笼之中，苦苦挣扎却毫无回应。

是不是这上山的路途太过艰难，所以你只是迟到了一会儿呢……

带着一丝丝期望，她还在苦等……于山之巅，云之端，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只为寻到心上人的踪影。

读至此处，我开始恼怒了。她是念念不忘了，可所谓回响呢？又在何处！

兴许苍天有灵，也同我一般震怒，于是白日竟也昏黑，东风速起，神灵降雨。我以为她放弃了，可这倔强的姑娘却依旧深情凝望着，停在雨中，不忍离去。我似乎望见了她孤寂落寞的身影，连浊风都有寒雨相伴，而她……

唉，我想，她一定在哭吧……自古一个“情”字最难解，哪怕韶华空负，伊人白首，仍痴心不改。

最后一部分更显女神的内心矛盾：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石嶙峋，葛藤蔓延，她还在山间采集着灵芝芳草，意欲赠给相思之人，此无异于付出一颗丹心。她从未放弃过痴等，然而心中的焦灼怨尤又如何能够淡然处之？我想她是疑虑的，是惊惧的，是无措的，同那些陷入深情愁绪的凡人一样，似涉水求薜荔、缘木采莲花，用力虽勤却终不可得。一句“君思我兮不得闲”更是使我难过，这位女神是用情有多深，才会如此？分明怨愤，然而依旧抱着那丝毫的侥幸，为对方开脱：公子是否是因为太过想念我才不得空闲来见我呢？

何为痴？此为痴。

接着山鬼自言如杜若芳馨，以石泉为饮、松柏为荫。我想她大概是在苦苦思量，这般美好高洁的女神在等你，为何你还不来赴约呢？我认为这不是趾高气扬，更多的像是委屈低诉，这种希望对方思念自己但却信疑交作的患得患失的情态，让这位女神平添了些许烟火气息，但却使我愤怒焦躁，我甚至也想狠狠质问那失约之人！

此刻，大概是忍耐已到极点，倏忽便是惊雷滚滚！

适逢寒风渡夜，山雨不息，木叶萧萧，猿鸣狖嗥，属引凄异……

时已夜矣，她待而不来，怕是只能独自归去了吧。

我难以言说她的绝望，难以忘怀她时光荏苒里的静默凝望，难以释然她的痴求最终坠入深潭水波无痕，她该如何在颓然不可得的落寞里遗忘苦楚？我不得而知。或许人人都向往一段美好的爱情吧，可读完山鬼的故事，我居然开始“偏执”地认为“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这句话说得真对。

纵观《山鬼》全篇，一个“痴”字可谓贯穿始终，那这哀怨伤情乃何人所赋呢？都怪这世间情之难解，怪有的人一不小心便爱上了吧。

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佛问：“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对曰：“心动。”

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