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师的理想国

作者: 八巧 | 来源:发表于2021-12-17 21:41 被阅读0次

    秋季还不曾来得彻底,伴随着些许凉意,校园里的落叶已经稀稀疏疏地躺在了地上。

    最近班里的气氛不太对。做完早操回来的时候,钟晓寒重重的摔在地上,整层教学楼都听见声音,前后的同学自动散开,自觉绕开趴着的女生依次向前走。

    她趴在地上,即使大部队蜂拥一般地走过也无人问津,艰难地爬起来,程墨连忙走过去扶,校服裤子掀开是大片的血瘀。

    “走,跟老师去医务室。”

    十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地方,程墨也在这里做完了早操,走进教室里继续闷闷不乐的一天。

    那段时间的天空是一直灰的,四下张望,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

    (一)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班上转来一个女生,从同市另一所据传言校风不太好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她在一个吵吵闹闹的课间走进来,班主任也没有介绍,也没有让她自我介绍,就把她安排在讲台旁边的位置。棕黄色拉着离子烫的头发被竖成了马尾辫,阳光斜斜照进来,发丝轻微闪着光。

    “同学你的笔。”

    程墨捡起她掉下来的笔放在桌上,这支笔被来来回回的同学猜了挺多次,沾着灰,轻微开裂。苏卉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她,这个班上居然有人愿意和自己主动说话。

    荔城实验初中是荔城最好的初中,只要能挤进来,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可以直升省重点荔城中学,那就代表着考一个本科起码是有保障的,再努努力,211和985也是可以的。能考进来的学生成绩大都位于全市的中上水平,除了一小部分通了关系砸了赞助费,得到一个进来学习的名额,苏卉就是。她刚上小学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抚养权归了爸爸,妈妈离婚后就出国了,爸爸在外地做工程,她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说,每天都很自由,想干嘛干嘛。这些都是后来她和程墨说的。这次转学过来,是因为妈妈回国了,得知苏卉在那样的初中上学,严厉呵斥了爸爸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拿了十万托人给校领导送礼,然后苏卉就来到了这里。

    但是程墨不一样,她是凭分数考进这里的,从镇上小学的尖子生考过来变成了荔中上游的学生,因为性格柔软文静,在班上还算受老师和同学的欢迎,日子还算自在。

    但是一切都在苏卉转过来之后慢慢地变了。

    初中的孩子初步具备了群居的技巧,他们按照成绩在班上的排名自动组合成小队,苏卉本就是转学生,过来之后的第一次考试语文56,数学53,让她在这个集体里迅速失去选择朋友的权力,开始在班上离群索居。

    从小到大,程墨都是小龄生,比班上的同学小一两岁。这种差距在个头和成绩上没显现出来,在人际交往和察言观色方面倒是落后了整整一大截。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班级上隐藏着了拉帮结派,谁喊她玩就一起玩,谁叫她吃饭、上厕所,就跟着一起去,谁主动和她交朋友就交朋友,随和到极致。包括对苏卉。

    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的苏卉思想比同龄人都更成熟,她清楚这个班上的孩子为什么不和自己玩,她也懒得计较,学不好就是学不好,爸妈也都没读什么书,现在也不缺钱花,只要能混,没什么大不了。

    她很快发现,程墨和这个班上的其他人不一样,除了对自己比较友好之外,这个女孩似乎比别人慢一拍,讲话有点呆萌,又像是游离在状况之外,没有这个年龄孩子刚刚发育出来的小心眼小精明。挺有意思的。

    她开始主动找程墨结伴同行,程墨也从不拒绝,她甚至觉得和苏卉在一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从小就是乖乖女,每天放学按时回家,周末极少自己出去玩,衣服的款式、发型的样子,都是妈妈给自己做主的。

    “她俩怎么混一起去了?”班上的同学开始对着两人同行的背影议论起来。

    (二)

    课间操结束后是程墨的课,但是她今天不想讲语文。

    虽然上课铃已经响过,但下面依旧有轻微的窸窣声,她抄起课本狠狠砸向讲台,胸腔里升腾起的气息让胸口一起一伏,脸颊微微泛红。学生们安静下来,诧异地看着平时一向温柔的程老师。

    程墨想起了不能在学生面前发作的原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知道最近班上有些人在拉帮结派孤立自己的同学……”

    下面开始有了响动,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极其不自然,目光迅速聚拢到了一起,又各自分散开看向老师。

    “你们有选择自己朋友的权力,但不能阻止别人交朋友,更不能对别人造成身体伤害。”

    大家的目光又齐刷刷聚拢在钟晓寒身上,女生把头埋得很低,腿上隐隐作痛的伤在此刻似乎变成了一道耻辱的印记。

    程墨的话很显然力度不够,几个女生直直盯着这个年轻的女老师,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再让我发现一次我就不客气了,做人这一关过不了,成绩再好也没有用!”

    程墨明白着寥寥几句话对目前的现状来说远远力度不够,尤其是针对那几个女生。周璐瑶,团体的小领班,成绩优良,相貌姣好,性格开朗又跋扈,反倒吸引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课余时间以议论同学的外貌、穿着为乐趣。据了解,家境也不错,从爷爷辈开始就经营不小的公司,所以自出生起就是家族团宠,这样的女孩子自小就没什么畏惧的,因为不知道压力为何物。

    今天在班上发的火让程墨的内耗很严重,回到办公室都觉得气虚,而且问题远远没有解决,心里闷闷不乐,此时又听说了一个消息,蒋春建被评选为了市先进教育工作者。

    凭啥。程墨心情更糟糕了。

    (三)

    蒋春建对程墨的第一映像还是挺好的,文文静静的女孩,名字和人一样秀气,就是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非要和苏卉混在一起。

    他为了这件事还做过一次名义调查,觉得班上谁和谁做朋友最不合适,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写了程墨和苏卉。

    和苏卉交上朋友之后,程墨的成绩开始有了下滑的趋势。很多年之后程墨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说的那样她成绩下滑是受苏卉的影响,不管有没有苏卉,学到初二她都会跟不上,过去小学的成绩只是反反复复的填鸭式题海战术硬拗出来的成果,很多东西并没有进她的脑子,所以一旦有事情让她分心,学习的劲头就断了崖似的往下掉。简单来说,她骨子里就是个叛逆的孩子,家教太严格让她一直憋着一股反劲儿,直到苏卉闯进她的世界里,她才知道青春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过。但和苏卉不一样的是,苏卉她输得起,而程墨不行。

    初二那年,程墨的爸妈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中双双下岗,程墨的成绩从中游掉入了中下,家中的气氛阴云密布。做作业的时候偶尔发一次呆,爸爸大声呵斥:“看什么看,你不会还想考一次四十多名吧!”爸爸,我也很着急,我怎么办。她只敢在心里默默地说。

    苏卉终究还是转走了,被妈妈接去了国外读书。她走了之后,程墨在班上就成为了第二个苏卉,再也没朋友了,走到哪里,同学自动散开。

      老师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天经地义。蒋春建开始看程墨横竖不顺眼,进班的时候排名还在前十名里头,现在一下掉到了四十名之外,考核的时候算的是进校平均分和期末平均分的分差,这种学生不是给他找麻烦来的吗!对于苏卉,是借读生,成绩不影响他的绩效,再加上她家又是关系户,这种学生不闻不问即可,程墨是正儿八经的荔中学生,又没有太牛的爸妈,他开始毫无节制的当众训斥这个脸皮很薄的女孩,在每次大小考成绩出来后,在每次课堂程墨回答问题后,甚至在课间,都要喊出来说两句。 “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啊?你被逼上了绝路你知道吗你?说啊,下一次准备考多少名!”

      做老师的,不管有没有威信,他的态度都是学生的风向标。看到做老师的都对程墨满脸鄙夷之后,同学们也就变本加厉起来。

      体育课活动无人与她结对、作业本永远是被扔在地上踩出脚印的、自己写的作业被冤枉成是抄的……数不胜数的隐秘委屈,紧紧压迫在青春期的脆弱心灵之上。

    有次吃饭,程墨发现自己的饭卡丢了,补办要等到第二天,估计也没人愿意借饭卡给自己,她饿了一天的肚子第二天去补办的时候发现饭卡上的钱被刷空了,最近家中经济窘迫,她又气又急,急到在座位上直哭。班上有同学看不下去提醒她,是昨天你放在羽绒服兜里快掉出来的时候某两个女生拿走的,她们请了好几个人吃饭然后把你的饭卡丢进男厕所里了。当程墨哭哭啼啼地去求助蒋春建的时候,他把孩子晾了一会儿,一边批作业一边不慌不忙地说:“这个事情,没有办法查的呀……”程墨静静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在学校里整整一天的上课时间都在想,回去怎么和妈妈开口要钱充饭卡。

    程墨的爸妈虽然表面对女儿喝来喝去的,看着女儿消沉心里也是焦急万分,奈何他们每日为生计发愁,实在无法静下心和女儿好好谈心。当得知女儿已经被班主任调到了班级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程墨妈咬咬牙拿出了两千块钱,找到了班主任蒋老师,求他把女儿往前换一换。蒋老师收下了钱,客气地和程墨妈妈说:“不好意思,现在她只能做这个位置,希望她可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变成了这样……”

    这样?我哪样了?我究竟哪样了?

    中学毕业后的很多年里程墨都记得蒋春建和妈妈说话的语气和说话时的神情。大学的课程中有班主任心理学,程墨当时在心里默默地想,我一定不要做蒋老师那样的老师,一定不要。

    (四)

    毕了业,上了大学,又读了研,考了教师编,这几年成为了行业内受认可的青年教师。父母转行从商,生活看起来像是踏上了一艘顺风顺水的船。但父母不知道,同事不知道,男朋友不知道,同龄人的父母说着,看看这丫头多好,踏踏实实考了个编制留在爸妈身边,丫头也有福气,她爸妈也有福气。他们也不知道,那几年的经历在程墨的脑子里成为了一团根深蒂固的阴影,极低的自我认同感已经形成了神经记忆,盘根错节在这个青年教师的心里。即使这几年自己努力地把自信心重建起来,拿了学位,交了优秀毕业论文,考下了行业高级资格证书,赢了赛课,她都心虚地认为是偶发事件,永远对下一次挑战心里没底。那段经历也让程墨重度社交恐惧,不敢主动和人发出友好信号,身边人觉得这个姑娘身上自带疏离的气质,只有他人先发出友好信号,才会慢慢卸下心里的防御。

    吵吵闹闹的教室,在程墨走进去之后稍稍安静了几秒钟有升腾起一片欢脱。“老师……”持中立态度的女生凑到她耳边,“周璐瑶今天说,我要看看老师能把我怎么样……”

    手上的书重摔在讲台上。“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倏然间安静。

    “周璐瑶,我不能把你怎么样。”程墨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看起来不颤抖,“但是你应该想想自己要做个什么样子的人。”

    程墨说出这句却觉得心虚。周璐瑶以后会怎么样呢?当年那些把自己推出队伍的同学,那些对着自己背影,用最难听的字眼耻笑她的同学,现在也都过的挺好的吧,毕竟欺负同学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有些老同学和她加上了微信,客气地寒暄、点赞,仿佛当年在班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人知道那几年她心里发生了无数次地震海啸森里大火,即使后来努力重建,有些地方到现在都是断垣残壁。

    那么周璐瑶就更不会受到惩罚了,成绩优秀的她毕业后就会奔赴灿烂的人生,年少时学校发生的事于她来说只是一抹泡影。  周璐瑶一开始只是看钟晓寒不顺眼,自从钟晓寒转过来,班上作文写得最好的就不是自己了,从小有个作家梦,写出的作文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当发现钟晓寒性格内向,在班上并无聊得来的朋友,而且文理偏科,成绩并不好,大部分老师也没有表现出对她的特殊关注,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对全班同学宣告对她的厌恶,引来追随者和旁观者。

    当听到老师点出了自己的名字,女生心中满是愤怒和不甘,没有哪个老师这样批评过自己,她胸口一起一伏,脸颊微微泛红。

    (五)

    程墨开始在上课的过程中刻意地关注钟晓寒,让她回答她擅长的有关文学的问题,当众表扬她的才华。早读课走过女生的身边,停留一会儿,老师和学生目光相撞的时候,程墨给她一个肯定的微笑。女生感觉到在自己上学的日子里,再也不是身处孤岛了。

    晓寒的成绩原本就不太好,语文的分数拉不上数学的后腿,遭遇同学孤立之后更是一蹶不振。但是程墨很少根据成绩决定对学生的态度,她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不想好的,考不好分数他们已经挺难过了,老师的态度恶劣是对他们的二次伤害。

    心思敏锐的初中生们察觉到了班主任的态度,开始不再追随周璐瑶立场,向钟晓寒发出了友好的信号。

    批评过周璐瑶之后,程墨有点愧疚,不过都是孩子,何必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谴责呢?但一段时间之后,周璐瑶反倒显得神经大条起来,她依旧笑呵呵地和老师打招呼,和同学嘻嘻哈哈相处。

    学校开设了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讲座,其中有校园霸凌的专题,那些青春期隐秘的委屈渐渐走进了教育者们的视野里,程墨心想,真是没赶上好时代啊。

    钟晓寒慢慢地开朗起来,孩子们本性也是善良的,他们只是太过单纯,看着别人做什么自己也跟着做了,有人带头做那个善良的人,一呼百应。

    工作的某些场景有时候会让程墨联想起少女时代的伤心往事,但那些印记也在日复一日中慢慢地淡去。男朋友是程墨的小学同学,二人工作后在同一个城市相遇相恋,在一起时时常聊起久远的童年时代,他不断提醒着还有一个小学时无忧无虑的程墨,程老师暮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曾经也那么快乐。

    程墨多希望不要再有孤立和排挤了,学校本该是个至纯至善的地方,成批还未受到社会浸染的灵魂在这里接受完全平等的洗礼。那些为人称道的良师则应该密切关注灵魂的长势,因为每一个孩子身上都有独特的闪光点,不该隐没在懵懂的错误背后。

    理想国的建成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总有些人在努力让它变成真实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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