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医院。
方医生摘下眼镜,借着电脑屏幕微弱的光凝视桌上厚厚的处方单,只觉心力交瘁,无法言说。
方医生穿上大衣,锁上门诊室的门,穿过躺在过道的病人和家属,走出医院。
这里是晚上七点的镇中心,各路车马粉墨登场,宽大的车轮碾过马路像螺钉固定断骨,万家灯火被小窗微含像用掌心捂热一瓶人血白蛋白。方医生蹲在公交站台,看着手机上那个12位数字,顿觉夜风渐紧,难以久持。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向孩子外婆家赶去。
“儿子,好好吃饭,要听外婆话,还有,晚上不许熬夜。”方医生围上围巾拎着饭盒朝里面喊,“妈,我过去了。”
老太太拿着锅铲追出来,看着方医生欲言又止。
“妈,您有事?”
老太太吞吞吐吐地说:“要不,就不治了吧?”
“那怎么行?一定要治!”方医生坚决地说,“我过去了,您早点休息,在医院一整天一定累坏了。”
“你等一下。”老太太跑去卧室,出来时拿着薄薄一沓钱,塞到方医生手里,“今天刚好发退休金,比上个月还多了两百块。”
病床。
“那还用说?我熬粥的水平整个小镇我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别逗了,刚结婚那会你都能把锅底烧穿。还不是我教你的?徒弟再厉害能厉害得过师父?”
“徒儿恭请师父开一开尊口,将这两勺粥用了,莫辜负徒儿的一片心意。”
“真不吃了。吃饱了。”妻子推开送到嘴边的勺子,对他说,“你的心意我领了。”
方医生起身收拾饭盒说:“晚上少吃点也好,明天白天可不能这样。”
妻子拉住他:“你先别去刷碗。”
“怎么了?”
“我想回家了。”
方医生丢开她的手说:“你今天是不是蹿腾老太太了?我说了多少遍…”
“方!不止我一个,有那么多人都不治了。又不会死。”妻子含泪说。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是一个医生,不可能连自己的老婆都治不好。”说完方医生拎着饭盒冲出病房,蹲在水池旁哭了起来。窗外的风吹进医院,一只狡诈的弦月挂在天边,方医生掏出手机,那12个数字泛着嚣张的光。
绝望药房。
方医生排在长长的队伍末尾,再一遍细看药方上今天要带回去的药:Pravuits粉红新款手袋一件,ChaDior NO.9香水四瓶,YYT限量纯魅唇釉十支。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价钱,又掏出钱包数了一遍今天带的钱,正在数钱时一个戴口罩的男人碰了碰他的胳膊:“特效药,要不要?”
方医生瞥了一眼说:“卖假药伤天害理。”
那人说:“话可不能乱说,我这可不是假药。你不要那就不要嘛。”
男人晃晃悠悠的往队伍前面走,方医生捂住包继续排队,前面还剩四五个人的时候已经到中午了。突然店员把窗口一关,走了。
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喊:“搞什么嘛!还有人没买到药呢!”
“药卖完了。”
“药不够你们怎么不早说?家里人等药救命你不知道吗?”
“有多少人买药我怎么能知道?家里人等药救命你还有空跟我在这吵?”
“你他妈的!”男人脱了鞋就要往里面冲,被后面排队的人抱住。几个人蹲在窗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互相劝慰。
这时,戴口罩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把包敞开在他们面前说:“特效药,便宜,要不要?”
镇政府,会议室。
副镇长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还未落座就宣布会议开始:“现在除了可以确定,病毒是从西方的镇子传过来而且危害程度前所未见,其余的方面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政府必须全力做好防控工作,刻不容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辛苦大家了。”
“有一个问题,全面禁止出入境是否是必要的,毕竟目前所有病例不到3000起。”
“请周部长注意,每日新增病例都几乎是前一天的一倍,不管大家相不相信,我们现在面临的传染病,可能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卫生部长说。
副镇长补充道:“是的,这场防控战已经不允许我们存在任何侥幸心理。”
“请问卫生部,目前对疫情了解多少?可以拿出怎样的防治方案?”一位议员说。
“很抱歉,目前对于该传染病的传染源、传播途径知之甚少,但可以确定,不分年龄,性别,人群对该病普遍易感。我建议立即停掉一切公众活动,同时建立定点医院专门收治病人。有一点我想在会上说的是,目前病人所需的药物不仅产量稀少,而且价格高昂,大部分病人是负担不起的,这一方面也请大家着重考虑。”
众人讲目光转向绝望药厂厂长郭历生。
一位议员说:“据我所知,这个病所需的药物无非是包包口红鞋子衣服之类,这些东西既无技术含量,也没有专利壁垒,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依赖进口?难道我们的药厂竟连这些东西都造不出来?”
郭厂长说:“造是造的出来,但是不起作用啊。”
议员问:“怎么可能?难不成这药还非得留学一趟才干活?”
“请议员先生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性和责任心!事实表明,只有进口药才能救病人!”郭厂长愤怒地说。
卫生部长插话道:“有一点我要提醒议员先生,这种病毒的传染对象是每一个人,药的范围绝不仅仅只是口红包包之类。像是如果青年男性得了这个病,需要的药物一般就是房子和车子。”
“那么请问郭厂长,车子也必须进口吗?”
“无论需不需要进口,我厂生产的车子都已经按最便宜卖了。至于房子,问题不在我这儿,你们心知肚明。”
“请郭厂长不要转移话题,请回答我的问题,究竟什么样的药需要进口,什么样的药可以自给自足?我们很不明白。”
“我也很不明白,你怎么就抓住我一个药厂不放?如果你们研发出了新药,我们自然会全力生产,以成本价售卖。光在这儿打嘴炮有什么意思?”
“当然没有意思!当然没有郭厂长您把药物到镇外贴牌一圈回来赚十倍的利润有意思!”
郭历生桌子一拍:“我警告你,没有谱的话不要乱说!”
议员也把桌子一拍。
王所长也把桌子一拍:“都住口!”
王所长人高马大,声音洪亮。一下盖住了所有人的讨论声。
王所长在众人的目光中坐下,说:“一个上午都被你们耽误了!你们的破事以后再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王所长从包里拿出一个胶囊。
“最近,一些病人偷偷买这种便宜的药,据说这个药对传染病确实有奇效。但是,我们认为,这是一种新型毒品。”
“妈妈,今天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么?”方齐停下手中的笔,眼巴巴地望着妈妈。
齐同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轻声说:“齐齐长大了,怎么还能跟妈妈一起睡呢?”
“可是,同学们都说你被关起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齐齐撇着嘴说,眼泪快要掉了下来。
齐同搂住儿子:“不会的,妈妈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孩子睡着以后,齐同在客厅接了一杯水,走回自己的卧室,坐在床边,关上灯。
她把那颗半黑半紫的胶囊捏在手里,像捏住一只恶心的虫子。她可以随时杀死这个愚蠢而又肮脏的生命,却永远无法摆脱诱惑和痛苦。她把药丢进水里,用叉子捣破,看着白色的粉末漂浮在海里。然后一饮而尽。
夜晚,永远像蛇一样扭曲,冷血动物爬进屋子从不征求当事人同意。她躺在床中央,脱掉毛衣揉成一团扔到床尾,一阵风从脚底吹向大脑,时速三千公里。
她被吹到了云端,云端电闪雷鸣,蛇在树上缠绕,豹在林间穿行。一只只小蘑菇从云朵里长出来,她赤着脚,搓着很痒很痒的泥水,逃避着蘑菇的追逐。这时,一道闪电击中了她,她的四肢百骸像散架一样,被云丛升起的蘑菇托起,飞向空气越来越稀薄的宇宙。蘑菇撕扯出的破洞涌出无数的包包、口红、高跟鞋、连衣裙、珠宝、布娃娃……
方克吾站在门框边,看着妻子披头散发,满头大汗,浑身不断痉挛。默默为她倒了一杯凉水。
良久,齐同呼吸平静下来,眼睛看的清事物,才从床上坐起来,端过那杯凉水。
“方,你一人能照顾好齐齐吧?我废了。”
方克吾跪在床边,拉住妻子的手哭着说:“不,不,都怪我。我一定能治好你。”
“你放屁!”齐同拽开手,一脚踢开方克吾,声嘶力竭地吼:“我为什么会得这种二十岁小姑娘得的病,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啊!你治个屁!”
说完把手中的水杯被用力摔向墙壁。
过了一会,齐同擦了擦眼泪,对方克吾说:“对不起,我今天睡齐齐房间,你早点休息。”
“各位观众,您正在收看新闻频道,我是阿光。卫生部已于今日宣布此次疫情为一种精神类传染疾病,并正式命名为‘中脑腹侧被盖区综合症’,简称VTAS。VTAS传染源来自我们每天接触的钞票,所以极易传播且易感人群不分男女老幼,更严重的是,目前我们依然没有有效的防控对策,更不用说治疗!从一个月前第一起病例,直到确认了第26359例感染者,卫生部才对这次被称之为‘21世纪黑死病’的传染病有最基本的了解,不得不说这是严重的失职!我们很难不去追问,卫生部和政府在这一个月间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们是否把……”
啪的一声!副镇长关掉了电视,把遥控器摔在桌子上。
黄总理说:“这是哪个电视台?哪个记者?在这会儿散播恐慌安的什么心?不要干了!”
副镇长胳膊叉在胸脯,说:“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好。”
黄总理说:“这里我倒想问一下陈部长,既然已经摸清了这病的起因,就没有治疗的办法吗?”
卫生部陈部长说:“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中脑腹侧被盖区综合症,很有可能就不会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黄总理手指敲着桌子:“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癌症,也只是说暂时无法治疗,这个病就怎么能断言没法治呢?”
陈部长站起来,走到演示板前说:“所谓精神类传染病,最大的特征就是病毒主要侵袭人的思想,而人的思想一旦被侵占,被形塑,就算你用再大的办法,也回不去以前的样子。”
黄总理问:“缓解的办法呢?难道我们连遏制病情都做不到吗?”
“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不能用。因为就算那样治好了,人也不是人了。”
副镇长问:“什么办法?”
“电疗。”
一阵死寂。过了很久一位议员发言:“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必须做些别的预案。”
“对,首先要对病人实行严格的隔离,确保不会感染到别人。我建议修造一个人工岛,把病人都转移过去。”
“是的,还要每家每户巡查,确保不会有病人隐匿在家里。”
“这个疾病是从镇外传过来的,现在已经限制出入境但飞鸟也是不可忽视的传染源。我们必须派军队在边境巡逻,射杀飞鸟。”
“这么说,我们境内的家禽宠物,会不会携带病毒?又该如何处理?”
“我有一个严肃的建议,有必要建造一艘诺亚方舟,在必要的时候保存文明的种子。”
众人叽叽喳喳讨论着,副镇长挥了挥手说:“好了好了。”转头问坐在角落里的王所长,声音嘶哑:“王所长,我记得上次你说有人在卖一种特效药?现在弄清楚了么?”
王所长回答:“这个药黑市叫做‘体验胶囊’,可以给病人提供各种近乎真实的体验,譬如购物、发财、谈恋爱等等。恰好可以缓解中脑腹侧被盖区综合症。遗憾的是,体验胶囊会使人上瘾。我们已经打掉许多地下交易通道,并且正准备收网行动。”
“如果,这个药一直吃,会不会有副作用?”副镇长说,“我是说,吃一辈子。”
陈部长严厉地说:“绝对不行,这是毒品!”
黄总理笑着说:“看来,我们还是像雷议员说的那样,造个诺亚方舟逃命吧!”
副镇长双手撑在桌子上,说:“我决定,拨款成立一个研究小组,集结小镇所有专业人才和资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研发药物,至于预算,没有上限。”
副镇长拿出投票器,按了一下赞同键往桌子中央一推:“各位,请投票吧。我就不信,它还真能变成21世纪的黑死病!”
“大哥,买还是不买嘛?不买不要耽误别人嘛。”
“太贵了,便宜些。”
“便宜不了了嘛,现在抓得那么严。这一带以前有我八个同行,现在嘛,就剩我一个了。”
“第一次买你药的时候才两百,一路涨到两千,这才过了一星期又涨到两万。这样下去还不如吃正规药。”
“那你就去吃正规药嘛,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嘛,真是的,还不乐意卖给你呢。”
方医生被激怒了,揪住药贩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还真把自己当成贩毒的了?你知道贩毒判刑多少年吗?”
“我呸!”药贩子也不是吃素的,一记重拳打在方医生太阳穴上,又补了一脚,骂道:“那你狗日的就去举报我嘛!少了老子的药嘛,你们想死还死不成呢!有什么好看的?打人没见过吗?想买药的快一点把钱掏出来,有F码的排左边,没F码的排右边。数量有限售完为止,快一点都动起来了都别耽误事了啊!”
方医生趴在泥水里,头晕目眩。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您还买不买药?”
方医生摇摇头。
“不买药的话可以把您的F码转给我吗?我可以出钱买。我妈等着用药呢,我怕待会买不到了。”
方医生在口袋里摸索着,这时电话响了。
“喂,儿子,怎么了?”
“爸爸…妈妈又在砸东西了。”电话那头儿子哭啼啼地说,不断有霹雳乓浪的声音传来,“外婆也抱不住她,妈妈还说…”
“儿子别哭,妈妈说什么?”
“妈妈说…如果药再不来,她就要…死…”
“告诉妈妈,我马上就把药带回去。”
方医生爬起来,在墙边捂着脸蹲着。直到左边的队伍结束,药贩子喊:“还有没有有F码但是没买到药的?”
方克吾掏出F码,戴上手套,掏出两万块钱摆在桌子上。药贩子看了看他,笑了,轻蔑地说:“涨价了,三万。”
方医生戴上眼镜,从包里掏出银行卡,转身走向最近的ATM机。
秋末。
内科越来越冷清,整个下午方医生没有接一次诊。下班时间到了,方克吾穿上大衣,锁上门,走过睡满病人家属的通道,走向医院大门。生命中许多日子平淡无奇,但人生就此分野。玩了一下午百变方块的方医生不会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从医院下班。
医院门口被十几辆拖拉机堵住,身穿孝服的男男女女像是中世纪战场上的战士,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而抛下土地,集结于此,为了自己心中神圣的自由与公义,即使抛下一切也在所不惜,即使丢掉生命也倍感荣耀。
院长站在台阶上,口干舌燥地对人群讲着,见方医生出来,连忙把他往回推,示意他从后面离开。
人群见方克吾出来,顿时爆发骚动,大声喊着“活捉黑心医生!”
方医生走到门前,问:“出了什么事?”
对方领头的男人说:“你害死了我妈,我要你偿命!”
方克吾问:“您妈是谁?”
“我妈听信了你的鬼话去买什么体验胶囊,吃了之后才知道是毒品。为了不拖累家人,竟寻死去了。你一个医生,卖给病人毒品,良心何在呐!”
“我没有向任何人推荐过体验胶囊。”
“就算你没有,我妈也是因为你买了这个药,才会去买。这个责任你必须负!不赔钱,今天我们都不走了!谁让你是医生呢?”
院长焦灼地问:“你不会真买了体验胶囊吧?”
方医生点点头。
人群顿时炸起一声惊雷,不知情的观众也为他们呐喊助威。院长慌乱地摆着手,连声说一切好商量。
领头的男人将目光盯向方克吾,等待他的态度。人群也凝视着他,期待上帝召回这个迷途的羔羊。院长也回头切切得看着他,嘴唇一抖一抖。
方医生说:“去您妈的。”
领头的男人明白了,妥协与退让永远等不到正义的到来,每个母亲的荣誉只能由她的儿子来捍卫。他举起手,大声喊道:“以我母亲之名,冲啊!”
紧接着,一段悲壮的冲锋号吹响,他们正义的铁蹄将在五分钟之内踏平前方的医院。
镇政府,会议室。
“花了这么多钱,连个水花都没冒一个,真不知道这钱花哪儿去了!”
“别他妈担心钱了,现在患病人数已经突破两亿了,这样下去,我们要亡镇灭种的!”
“我觉得,方舟计划必须即刻启动了,越早进行就能救越多的人。”
门开了,黄总理从门外进来:“还是说些现实一点的吧。我已经联系了四十多个镇子,他们都表示,接受我们政府临时搬过去,但…至于人民,我还在努力。噫,郭厂长没来?”
一位议员说:“总理还不知道人家现在正在办移民呢吧?”
“哦?没想到第一个下船的是他,那他在镇上的那么多产业怎么办?”
“嗨,产业哪有人家的爱情重要?要说他是去躲VTAS的也不尽然,他移民的小镇刚刚颁布了《同性婚姻法》,人家是奔着信仰去的。”
黄部长一笑:“挺好,单了四十多年,老郭总算找到归宿了。”
“不,我认为应该马上看住他,毕竟他手里还有很大一部分的VTAS专项基金,另外他是否已经挪用了这笔钱也要彻查,我可是听说,他在许多镇子游说通过同性法案,这笔巨款从何而来?”
“其实这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吧!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还想着捞钱,不抓不足以平民愤!镇长,您表态吧!”
“就是,把他抓起来!兴许新药就研发出来了!”
所有人注视着副镇长,她摇了摇头:“这些我岂能不知?但是越是这个关头,越不能节外生枝。我们已经出不起一点岔子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方克吾拄着拐杖凝视窗外,前方街道被末日狂欢分子点燃的邮政大厦越烧越旺,丝毫不惧从天上落下的致命天敌。
门铃响了,方克吾挪过去开门,门一开就被双手满满的老太太吓到了。
“妈,您买这么多鸡蛋干什么?”
“不是买,是送的,快帮我拎着。”老太太掩饰不住兴奋之情,向里面喊:“同同,快出来,妈给你找到药了!”
“妈,你从哪儿买的药?”方克吾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太太。
“人家镇外的权威专家今天来小区了,这是最新研发出来的能根治传染病的新药,好药!许多人都治好了,我亲眼看见的。”
“妈,这是假的!他们是骗子!”
“不会的,哪能呢!镇长和总理今天都来了,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卫生部的部长。不会有假的!同同,快来!”
齐同穿着拖鞋从卧室飞出来,双眼放光地问:“药在哪?哪个是药?”
老太太开心地将药递过去,方克吾一把从齐同手里抢过来。
“方克吾!你还给我!”
“同同,你听我说,这个不是药!”
齐同恶狠狠地抓住方克吾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药?我的药在哪儿!”
两人对峙了足足有一分钟零七十二秒,在这一分零七十二秒短暂的眼神交汇中,两人共同签下一份关于过去十四年并肩度过的每分每秒的总结报告暨未来美好生活之必要条件的协议合同,一式两份,男女无欺。但是,就像他是一个医生也无法找到治好妻子的药,男女间的所有合同,也只能用来约束愿意遵守的当事人。
方克吾说:“没钱买药了。”
齐同说:“知道了。”随后松开手退回卧室。
“爸!”
方克吾立刻冲进去,抱住齐同,把她从窗户上拖下来:“同同,你等着,你等着,我马上去给你买药。”转身对方齐说:“儿子,看住妈妈,爸爸马上回来。”
方克吾迅速挪出家门,在楼梯口顿了一顿,掏出手机翻到那个没有存姓名的手机号码,飞身挪下楼去。
卫生部,研究所。
黄总理推开门,敲了敲。
副镇长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摇了摇头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走了。”
黄总理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副镇长双手撑住桌子,笑着说:“我要亲眼看到我们战胜疾病,如果不能,在最后关头我也要陪着小镇。”
陈部长说:“镇长,您还是先过去。这里有我,我以及所有卫生部留守同仁向您保证,绝对坚守岗位,直到最后一刻!”
副镇长看着他笑了笑,转头对黄总理说:“黄总,您快过去吧,以后要多劳累您了。”
黄总理退到门外,向里面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副镇长继续趴在桌上小憩,工作人员继续忙碌着。
两个小时后,一个实习生兴奋地跑进这间屋子。
“老师,成了!”
实验室。
所有政府留守人员神情专注的盯着眼前的3D打印机,医药专家时隔数月不休不眠的研究成果将从中展示出来。
“好了,开始打印。”随着工作人员一声令下,打印机开始工作,激光雕刻出来的上帝之药将是整个小镇的希望。但是随着药品逐渐成型,人群渐渐骚动起来,讨论和争执越来越多。
副镇长眉头紧锁,凝视着光辉的尽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看,我说是钞票吧!一眼就认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钱!”
“你没看错,确实是钱,一张崭新的1000元第七版绝望币。”
陈部长呆呆地站立着,喃喃自语:“早该想到的。”
副镇长看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小镇没救了吗?”
陈部长摇摇头:“传染源是钱,治疗的药物也是钱,实在超出我的认知范围。诸位,对不住了。”
王所长说:“镇长,我马上派人送您出镇。”
“不,我说了不会走,现在迅速让印钞厂加印新钞,同时回收旧钞票。无论如何,我们的责任要尽到最后一刻。”
“没有用的,钱是必须要流通的。”一位议员说。
“先不管这么多,救人最重要。以后我们可以用电子支付,可以研制免疫的新钱。只要人在,就有办法。”
陈部长说:“镇长,您还没明白么?问题不在钞票,在于钱。”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副镇长环视满屋子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快去邻镇吧,如果有可能的话继续研究,请不要放弃希望。”
“您不走我们是不会走的。”
副镇长对王所长说:“所长,请将他们安全护送到邻镇。”
“是。”
“等一下。”陈部长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我之前极力反对的。但是现在看来,也许知其不可为,也必须为之了。”
“什么办法?”副镇长问。
陈部长看了看王所长,王所长看了看副镇长,副镇长看了看陈部长,又看了看王所长,点了点头。
郭历生站在药厂顶层的玻璃墙前,看着这个让他厌恶透顶的小镇。如果不是接到一个电话,他一分一秒也不愿再多呆下去。
助理推门进来,对他说:“厂长,客人到了。”
郭历生整了整衣襟,转过身。
“你还是那么年轻。”他按捺满怀的冲动说,“不像我,一样的年纪,却是满头白发喽。”
方克吾抬了抬拐杖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年轻么?”
“年轻不一定是指外形。二十年前我就和你说过,青春是一种状态,一种燃烧的状态。你满头大汗的站在我面前,一定是为了什么燃烧着。”
“是的。我想向你借点钱。”
“哈哈哈哈!”郭历生仰头大笑,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小方,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第一次来找我必须为了这么俗的事么?也罢!我们都人到中年了,再俗也没几年好俗了。给,这是一千万,够了吧?”
方克吾接过支票,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拿到钱就走?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谢谢您,但是我的妻子等着我带药回去。”
“妻子,呵呵。等一等!”郭历生跑到前面拦住方克吾,“你是说,齐同她得病了?什么病?VTAS?”
“是。”
“可是据我所知,这个病目前无药可救,你去买什么药需要这么多钱?不会是体验胶囊吧?可千万不能给她吃这个。不会已经吃了吧?”
方克吾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给她吃这个!”郭历生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你是个医生!看不出来这是毒品吗!”
“看出来又能怎样?难道我让她去人工岛自生自灭吗?”
“就算是那样,也比现在非人非鬼的好!”郭历生愤怒的吼着,“方克吾!你总是这样!你所谓的对她好,害了她一辈子!”
“关你什么事!”方克吾声嘶力竭地喊:“你让开,我没有时间跟你在这扯淡!”
“我让开你也买不到药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下令停产了。”
“什么?”方克吾惊恐地看着郭历生,“你是说,这款药是你生产的?”
“是,我的得意之作。”
方克吾扔掉拐杖,飞身一扑把郭厂长压在身下,一拳打在他头上,大声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良心哪?”
“钱就我的良心,钱就是我的道德,钱就是我的爱情!”郭历生翻过身把方克吾压在身下,也一拳打了过去,把他的眼镜打得粉碎。说:“你没有听说过吗?骆驼穿过针的眼,比穷人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得这么无耻!”方克吾满嘴鲜血,忿恨地说,“你害死了齐同!”
“可从你结婚的那一刻我就认清你了,你比我更无耻!我是英勇的无耻,你是懦弱的无耻!害死她的元凶恰恰是你!”
两人厮打几个回合,都累了,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
“小方,我们都到不惑了,你还要像二十岁一样死死背着社会的枷锁么?为什么不勇敢一些呢?我要移民了,去一个能容纳我们的地方,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人活着是有责任的。”
“哈!又是这一套说辞,责任?我们从高中相爱,近十年的感情,你对这份感情应不应该负责任?可是,你只为了你母亲一句传宗接代,跟一个只认识半年的女人结婚,人家的一生毁在你手里,你需不需要为此负责?你又如何负责?方克吾,我因爱过你感到羞耻!我唾弃我迷恋你的这一生!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要脏了我的地板!”
郭历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玻璃墙前整了整衣衫,背对着方克吾说:“想来真的很有意思,你是医生,我是制药厂厂长,可到头来在所有人眼中我们才是病人,还是无药可医的那一种。更可悲的是,我们彼此间也如此看待。罢了,也许你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责任,而是找到了自己的体验胶囊,不惜一切骗自己是个正常人。可我宁愿死,也不愿说服自己是个病人!小镇已经不行了,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走。”过了一会又补充道,“可以带上家属。”
方克吾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没走几步,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冲了进来,向郭历生出示了逮捕令。
祷告:
“我们在高天之上,爱我们的钞票神啊!你是创造宇宙万物全能的神!因我们不洁净的手,亏欠了钞票的荣耀!因此遭受这可怕的灾难!蒙您的旨意,我们在此齐聚,赎去我们身上的罪,使我们死后得以进入满是钞票的国度。感谢赞美你!”
吟唱:
洗手吧!孩子们
只要有力量,就继续洗手
洗净手上的不义
洗手吧!孩子们
只要有力量,就继续洗手
通过肥皂洗净所有罪恶
孩子们,必须信奉钞票神
并感谢他的恩典
全能的钞票神
全能的钞票神
全能的钞票神
全能的钞票神
钞票神 钞票神
钞票神 钞票神
忏悔:
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地大声宣讲自己的罪孽,仔细回忆从儿提时代,自己这双不洁净的脏手,究竟多少次玷污了钞票的荣耀。许多虔诚的信徒情到深处,将自己的手砍了下来,另一只手只能委托弟兄姊妹。因为缺了肢体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手落到地狱。
赎罪:
得病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因此得见钞票神。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神会擦去他们的泪水。
交出所有钞票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从此与罪断绝,得以进入神的国度。
信徒们爬起来,擦掉自己的眼泪。有序地走向前,把自己所有玷污过的钞票放进圣箱里,钞票神的使者会把一块肥皂交到他的手里。因这肥皂的力量,他们得以洗净身上的罪,死后升上天堂。若有人没有把所有钞票丢进去,钞票神会降下怒火,把他丢进最贫穷的地狱。
方克吾也跟着人群丢了几张钞票,换了一块肥皂,呆呆地坐在药厂门口想,也许,深深地迷信一种宗教,是治疗精神疾病的好办法呢?想到这儿,他快步向家里赶去。
刚进小区,一辆救护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这让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于是加快了脚步。
家里门开着,没有人,只有桌上的一封信。笔香犹存。
方:
我想我必须趁着短暂的清醒写下这封信。
我恨你!
爱你的 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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