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蝶引入梦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困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了一丝光亮,一团淡蓝色的幽光,如羽毛一般,飘到了面前。
魏烬伸出手去触碰,那光没有温度,围绕着他的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向着前路飘去。
光团所过之处,花团锦簇。
那本不该在同一时间绽放的四季花,争芳斗艳地盛开着,驱散了迷雾与阴霾,照亮了前路。
魏烬顺着小路往前,一路触碰着花丛上纤弱柔嫩的花瓣,直到路的尽头,蝴蝶受到惊扰,四散纷飞。
他在这一路,找回了所有记忆,有些累了,便坐下来休息。那团光似乎什么都知道,围绕着他,静静地漂浮着。
纵然人的记忆力再强大,可在成长的路上,一边走一边丢,也会忘记很多东西。
记忆,就像收藏在阁楼里的书本。漫长的时间,消磨着初读书本时深刻的情感,慢慢蚕食着书页,最终将收藏在阁楼里的书本,变得残破不堪。
在冗长黑暗到如今这处安宁之地,魏烬看到了很多,拼拼凑凑拼出了过往。而那些过往,皆关于温从戈。
他想起第一次见那漂亮的小孩儿。
那是雏生馆第一次集训,他与霍潭同坐高台,远远望去,崖底森林中,扎着马尾的白发小孩儿格外显眼。
小孩儿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透过林间的阳光下仰头时,光映进清澈眼瞳,带上了几分如琥珀一般的色彩。
然下一瞬,那色彩消弭,眼中蓦然迸发出野狼一般的狠厉。小孩儿面无表情地回身,用匕首割断了一个偷袭之人的喉咙,甩掉了寒刃上的血迹。
他清楚地知道霍潭是个什么样的人,转头便看到了霍潭眼中的兴味盎然。鬼使神差般,他起身走到下首位,抱拳行了一礼。
他说:“义父,我想要那个孩子当玩具。”
霍潭挑着眉眼,目光浸染着寒霜,似笑非笑地看他,似要将他拙劣的把戏一眼看穿。
他临危不乱地抬起头,走到霍潭身边抚着他手臂,语气带了几分撒娇意味:“义父,你允是不允嘛~”
“难得你喜欢,我自是要允。”
结果在意料之中。
他在这座山中,一直无欲无求。而霍潭收拢人心,无非名利与把柄,可这些东西,皆非他所求。
霍潭虽然想要一把漂亮的兵器,却更想要一个可以拿捏的继承人。霍潭的目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要他失去自我,傲骨尽折,与这座山同流合污共沉沦。
如今他难得提出一个要求,亲手送上了一个可拿捏的软肋,霍潭自然会答应,放任他将人纳入羽翼之下。
他是真的以为,不去明面相交,能在暗中保全那孩子。
可直到再次碰见,一身是血的小孩儿闯进了书库,他就坐在案边却没被其发现,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儿回身执着匕首,紧绷着身子满身杀意。
追过来的几个孩子显然伶俐得多,一下子便注意到了他。稚气未脱的孩子脸色一白,直接跪了下来行礼告罪。
他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望着,期待着那小孩儿的反应,那小孩儿静了一会儿,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抱拳揖礼。
一个孩子涨红了脸,恶狠狠道:“你怎对魏少主如此无礼?!”
小孩儿垂着眼睛,背脊绷直,没有年少该有的活力,像枝清清冷冷的枯树残枝,不吭一声。
直到身后有人袭来,小孩儿微微侧身,隔着衣袖握住了偷袭之人的手腕。那指尖纤弱却蕴含着力量,竟将那手腕生生捏断。
他眼中含笑,并没有出声制止。这小孩儿,他罩着的。
偷袭的孩子自讨苦吃,惨叫一声儿,捂着手腕跌坐在地上,一下子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长得好看,又冷酷无情,的确是把好兵器,怪不得霍潭会看上。只是啊,霍潭看走了眼,这样擅隐忍的人,是不好拿捏的变数。
他在心里下了判断,老神在在地坐在上位开口:“技不如人,疼也忍着,下去吧,莫在我这儿胡闹。伤人那个,你很不错嘛,留下陪我待会儿。”
其他孩子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断了手腕的那个,撞了一下那小孩儿,压低声音威胁。
“你给我等着。”
小孩儿偏了偏身子,轻声吐出两个字:“恭候。”
就这样,两人相识。
后来朝夕相处,初见时带着警惕疏离的人,慢慢卸下了心防,平日无事会来他这儿,受了伤也会来。虽还是不爱说话,却会静静地翻着一本书,陪他枯坐。
山中两年,他那如死灰一般的心,因结识了那对姊弟得以重新腾燃。
一次出任务后,小孩儿死撑着一口气,一步一个血脚印,不吭一声儿地叩开了书库的门,满身血腥气地跌进他怀中。
那一刻,怀里满身伤痕的人呼吸微弱,他没来由地慌乱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几乎以为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处理伤势灌了药,坐在床边对那人满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心有余悸又满是疑惑。
雏生馆虽不将孩子当人,却也不会这么早派遣危险任务,何至于弄成这般模样?
他趁着小孩儿昏迷时,派人出去打探,这才知道前因后果——
任务快结束时,同伴将小孩儿逼到了林中,暗算之后,又将其推下了捕兽的陷坑。是幸,也是不幸,坑底竹刺完美避开了要害,却还是将这人捅了个对穿。
小孩儿优秀又倔强,因被他庇护,凭白惹得他人红眼,诸多不服。如今重伤,想着这人死得多的是,所以才会第一时间来找他。
雏生馆的哪里是孩子?那是吃人又难缠的小鬼,性格扭曲又怪异。唯有这小孩儿,守着清明,保护着一个人的干净。
时间漫长,又飞速地走过了春秋冬夏,历经了严寒酷暑,一晃便过去了许久。
小孩儿不再是穿着灰扑扑麻衣的小小一只,长高了却没见胖,穿着一身红衣笑得热烈张扬。
好像一直以来,那人都像一株纤弱的花儿一般,可内里却蕴含着力量,让其能在风雨泥地里扎根生长。
这花带刺,全株有毒。他一直想予以保护和避风港,可那花却能独自迎风恣意盛开。
从第一次认识到如今,他们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可在一起的时间却少得可怜。
当年一别,再见便是十五载春秋后。
生来便带着他人期望的他,在无法完成被赋予的要求时,总会带有负罪感。
于是想见的人他不敢出面去见,又在见到那人被其他人靠近时,嫉妒的快要发狂。
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鼓起勇气,在分别十五年之后,再去遇见当年那小孩儿,可又在真正见到时,扯了个谎出来。
他家小孩儿何其聪明啊,聪明得可以试探猜度出一切。他再绷不住如海浪一般的思念,忐忑地如实相告。
小孩儿没生气,只告诉他,他不必按照别人的期愿生长。
小孩儿同他说,让他去做,只是因为他想,而不是他们想。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之中,不止那小得可怜的一方院落,不止那虚而无用的功名利禄,亦不止为芸芸众生心怀天下。
他是可以肆意、可以潇洒、也可以自私的。
很新奇,他的人生,竟还可以这般活着啊。
重逢后那段短短的时间中,发生了很多事,那些事无论好的坏的,他皆拼凑着想了起来。
之所以说是拼凑,是因为找回那段记忆的过程并不顺利。
自入梦这一路闯过来,记忆如同碎片一般,七零八落地散落着。最终他迷失在这片黑暗中,无法找到出路,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击碎梦境。
在没有这道光之前,他如孤魂野鬼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心里兵荒马乱。最后因力竭停在原地,无意识地空想着——
他想着他遗忘之时,那人会有多心疼?想着那人毒发之时,该有多痛苦?想着就这样醒不过来,那人会不会难过?
到最后,他又想着,他真是坏透了,怎么能让喜欢的人为他担心难过、吃那么多苦呢?
直到他思绪杂乱到几乎放弃时,这道光为他重燃希望,指引前路。
至此时,完整的记忆,让他蓦然想明白了入梦后的遭遇。
千解将路识消弭需要一段相对漫长的时间,他的小孩儿迫不得已让他忘记,从而减轻痛苦。
而至今时今日,香弥留下来的后劲与让他遗忘的药效分庭对抗着,霸道地拖着不让他想起。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这梦境里,遇到一次又一次阻碍。
幸而,光之所向,是繁花似锦,花团锦簇。
有风起,花开瑰丽,漾起涟漪,芳香四溢。花枝摇乱,发出了簌簌声响,似乎在催促他尽快离去。
歇够了,魏烬站起身,那团莹蓝色的光也围绕着飘了起来,凑到了他面前。他抬起手触碰,莹蓝色的光拉长成一条细线,露出了它内里包裹着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只扑闪着翅膀的黑蝶,蝶翅有一团如花红纹。
莹蓝色细线再度拉宽,在他面前变成了一道门,黑蝶静静飞了一会儿,打了个转儿,飞进了门中。
魏烬回头看了一眼那盛开的花海,四季之花盛开着,千色万色迷人眼,可有人在梦外等他。
他迈开脚步,踏进了那道门,眼前光芒大盛——
与此同时,梦境之外已是天光大亮,蜡烛燃尽,房间陷入了一片昏暗,只有门口,隐隐透着些微的光。
蝶梦馆中的沙漏沉下了最后一粒细沙,床上人枕边静静躺着一只死去的黑蝶。
温从戈垂着头,仍旧坐在案上,轻轻晃着双腿,一手掌下扣着沙漏顶部。
床铺早被清理干净,纱布也已经被拿走。魏烬缓缓睁开眼坐起身,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只觉身上肌肉发酸,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莫易清吃完饭进门,看到人醒了,连叫温从戈吃饭都忘了。
他松了一口气,叹笑道:“终于醒了?你倒是一夜好梦,把我们折腾得死去活来。”
魏烬歉意的笑了笑,转头寻了寻,看向了坐在案上的人,案上的人抬头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魏烬看不清温从戈的神色,而温从戈什么也没有说,跳下来款步走到床边,收走了那只蝴蝶,又将一只手放到他面前。
魏烬歪了歪头,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开,露出了一只穿着红绳的木雕猫。
静静躺在掌心上的小猫栩栩如生,借着微弱的光,依稀能看出小猫有一双以假乱真的眼。
魏烬心念一动,弯眸道:“阿眇送我的吗?”
温从戈俯身将红绳挂到了他脖子上,道:“嗯,你睡着时雕的。”
莫易清抱臂站在门口,无奈道:“你俩收敛点,这儿我来照顾,小芽儿出去吃些东西歇息吧。”
温从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时,魏烬伸手抓住他的一片衣角,低语一般喃了一句什么,便松开了手。
那声音太低,莫易清没听清,可温从戈听到了,回头笑了笑,没应声儿便离开了蝶梦馆。
他听到魏烬说——
“此后死生同,你再也甩不掉我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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