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贵信务农两年多来，个子一点也没高，只是身子略胖了些，下巴也长出了胡须，让人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庄稼地里的活也熟练多了，推车虽然没人家推得多也凑合过去了。从正式劳动的第一天，他告别了赖以生存的小锅饭；务农两年，告别了不会推重车、不会做农活的悠悠岁月，他才觉得欣慰了许多，却又“喜上眉梢，愁聚心头” 。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看着和自己不差上下的小伙子媒婆往人家跑断了腿，踢破了门槛，而自己家无人问津。眼看着夏天的晚上，小河旁、小桥头、小树林里都有男男女女约会的身影，这一切怎能不让他内心着急呢？
是呀，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假如咱是个姑娘，会托媒婆找上门吗？相中啥？人——又矮又黑，难中意。房屋呢，奶奶住东三间上房，贵信爹妈住在西边两间，兄弟三个就睡在奶奶三间房的外间，凭啥让姑娘中意呢？
夏天的黄昏，偶尔吹来一阵风，对于炙烤了一天的农民来说感觉好受了些。绿色的麦浪随风涌动，带刺的麦穗在骄阳的暴晒下慢慢发黄，黄灿灿的油菜花正随风飘落，远处的西太行山上的云彩像一群群赤兔马在奔腾……
贵信家里时不时传来阵阵叹息声，叹息声中伴随着磕烟锅吧、吧、吧的声音。
常山听说队长也计划给老母亲买寿木，索性把钱给了喜增，乘全队仅有的一辆拖拉机一起拉回来。房基地的批示三个月前就写好交给了大队党支部，听说最近就要给常山家安排新房基地。只要房基地下来，常山父子三个撬几车石头，夯三千多块土坏，把手头积攒的钱买一些木料、椽子、瓦、砖、苇子，把门口的大槐树伐倒当两根梁，紧紧手头五间瓦房就改成了。
眼前最紧迫的事情——给大儿子找媳妇。这件事确实是件难事，这不是省吃俭用能办到的，不是吃苦耐劳能办到的。自家的底细还不清楚——目前家中没一间像样的瓦房，大儿子又其貌不扬，这真在叫一头不沾，这怎么不让做大人的着急呢！常山眼角榆树皮般的皱纹越刻越深了，它仿佛是一页记载人生历程的史册，生活的坎坷、辛酸成了其中的主要内容。
南沟村东坡上的柏树一般碗口粗细，郁郁葱葱。坡脚下全村唯一的集体企业——石子厂在轰隆隆地响着。
今年全国响应党中央节约土地的号召。把凸出耕地的坟墓全部铲平，充分利用每一寸耕地。并由大队派人在东坡上用石头砌成窑洞般的坟墓，一下砌了三十几个整整齐齐，准备给去世的村民安葬用的。村民给它起了个美名“东坡陵园”。
东坡山顶上供奉的龙王爷、观音菩萨塑像也被破四旧立四新的红卫兵砸了个粉碎，有个身手敏捷的红卫兵抱着前檐口的木柱子上去，把挂在上面的大钟扔了下来。
日子对于贵信全家来说总嫌过得快，转眼已二十三岁的他定亲的事还没影子。病恹恹的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念叨着：“秀英……你托人给贵信提亲……的事怎样了呀？……”说一句话就喘不过气来，晚上老是梦到媒婆给大孙子提亲的事。白天等儿媳妇收工回来就常念叨。不提还好说，每一次念叨，就像一把尖锥扎在秀英的心里一样难受。正常人把子女抚养大，给儿女办了婚事，父母的心才算轻了好多。等到再把自己的双亲养老送终，才觉得自己的历史使命全部完成了。
秀英不论在田间锄地、择苗、施肥、拉镂，还是在晒场上掐谷穗、撕玉米皮，就连走亲戚的机会也不放过，四处托人给儿子提亲。
房基地的批示下来了，大队支书刘福昌和小队队长侯喜增给常山家测量了一片宅基地。全家人像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见到了一缕曙光一样欢喜。秀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傍晚拌了一小盆水饺馅，明天给全家改善改善生活。人呀，长期处在物质困难和精神压抑的时候，即使是偶尔得到一点物质帮助和精神鼓励，也是非常满足的。
常山爷四个（玉信也初中毕业了）在商议着如何盖房，先做什么活，后做什么活，先买什么，后买什么，房子盖成什么形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出谋献策，在他们眼前仿佛真的看见一座五间镶门镶窗的新房，他们憧憬着美好的前景……
说干就干，每天早晨鸡叫三更后，常山爷四个起床到坡上推石头，七八天功夫基础就完工了。白天他们舍不得误工，晚上提着带风罩的马灯到生产队指定的地方——夯坯，常山和计信用石头夯，贵信和玉信给他俩铲土供模，每天干到晚上十一二点。五间房光梁以下就需要三千多块，常言道：“三千三，不管山（指山墙的山尖）”。经过十余天的夜战，五间房的土坏夯够了。爷四个忙活着，秀英每天晚上蒸窝窝头给他们保障供给。
五千多块坯推到了房基地外墙周围，门窗砖垛必须用的蓝砖也买来了，木质门窗材料在队长买来寿木请木工师傅做喜棺时，一并做好了。又和队长商量好用队里的拖拉机拉了三百多根椽子，十五根檩条，不算自己家的大槐树，又买了两根榆木梁，再到离南沟村三十里的城西拉了六千多块小蓝瓦，拖拉机拉了三趟，赶了个黑才从城西拉瓦回来。
“常山哥，盖房时打个招呼呀……”邻居刘根全热心地和常山打招呼；“常山哥，我事情忙，我的俩个儿子也大了，盖房时就打个招呼”和常山相跟着的侯喜增队长热心地说着。
“行呀，行呀……”实实在在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常山被左邻右舍的热心肠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前无人问。”常山家在生产队是穷户头，而邻居相好在关键时的一句句朴实的热心话，一双双粗糙的庄稼手，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
队长批准了常山父子的假，还让自己的俩个儿子见林、见生给常山家帮忙盖房，常山又和邻居刘银锁、王茂林等几个人打了个招呼过来帮忙盖房。
“人心齐，泰山移。”大伙有拌泥的，搬坯的，砌砖的，五间镶门镶窗蓝砖门窗垛的新房主体在大伙的齐心协力下，豁闪闪地竖在村西边。“三色旗”插在五间房的屋脊瓦中间，这是吉祥的说法。看着不足一尺高的三色旗，贵信全家笑了，亲朋好友笑了，这是祖孙三代梦想成真的旗。被儿媳妇秀英推来的贵信奶奶那灰黄色的脸上也露出了久日不见的笑容。笑着，笑着，塌了窝的嘴角一撇一撇，老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这是幸福的泪水。上辈人总想着哪怕自己吃些苦受些罪，只要后辈人能过上好日子，自己就心满意足了。丈夫早逝，女儿家也是穷得叮当响指望不上。含辛茹苦把常山抚养成人，又看着三个孙子慢慢长大成人，一直住在那“鞋带”宽的小院里，一直住在屋顶经常掉落土块的小屋内，做梦也想不到自个家也盖起了“时髦”房，贵信奶奶眼泪扑漱扑漱流个不停……
秀英轻轻抱着婆婆的身子，看着自个家的新房，猛地觉得手背滴吧滴吧的……贤惠的秀英知道婆婆又伤感流泪。自己也不觉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怕别人看见不好意思，赶紧扭头用袖口擦了擦，泪不流了，眼圈还是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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