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

我认识一个女孩，在很久之前，我不知道她的年纪多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并不知道她爱过的人长什么样，可我知道她。
——阿南
2017年某月

我不是要说爱情，但关乎爱情。

外婆总说，阿南啊，你这么傻，要怎么讨个媳妇哟。

每到这个时候，阿南总是笑而不语。阿南并不呆，相反，阿南还很聪明，技术类的问题阿南总是比别人快很多就解决了，只是阿南有个毛病——不懂得人情世故。

大家私底下谈论到阿南时总会说“阿南啊，很认真的一个人”，只是说完之后，都会是默契的一致性的沉默。

阿南确实很认真，这一点很受阿南的上司喜欢，因为凡是阿南经手的东西就没有出过差错的，可是也正是阿南的认真使得他经常性地去触犯到别人的利益。这样的人，活在语文课本里可能会被夸得天花乱坠，但是现实中，格格不入。

“林易，上次交上来的材料你是怎么审核的!中间有一大段格式乱七八糟，是不是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写报告!”副总大早上开会火气旺盛，材料被甩得满桌子都是。

会议室鸦雀无声，一个个都低着头看手中的资料，故作认真，躲避与副总的眼神接触。

这时候职场老油条都该知道不要说话，否则就是直接上去堵枪眼的。没被点到名的人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管他是谁，反正不是自己被骂就好。

副总今天一看就知道心情不好，肯定逮谁咬谁，管你错没错，鸡蛋里都能挑出石头。

“副总，我最近有一个项目在跟进，这个报告也是魏总出差之前临时交给我的，而且魏总也说了，只是给内部看的，不需要有多正式。”林易顶着黑眼圈，手里拿着那份报告，为自己辩解道。

大家看到林易这样子心下了然，都是技术部的，彼此知道彼此的难处，通宵工作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平常一些无关紧要的报告也都是马马虎虎弄完就得了，毕竟精力有限，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全力以赴。

众人小心翼翼地点头，算是表示对林易的理解，同时也算在为林易向副总开脱。剩下一些没有点头的，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不言语。没有为人开脱撞枪口，就更不会去火上浇油招人怨恨。

要说平常这事也就这么算了，可是自从阿南进了这家公司以后，这种事情每每到最后都闹得很不愉快。

“虽说不是多正式的，也还是要把格式弄对的，这是最基本的。而且你那里有一些数据也是错误的，不能用”果不其然，阿南还是开口了，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机器人一般认真。

副总本来心情就不好，刚刚被众人硬生生堵回去了火气，现在阿南的话一出，让这些火气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口，更加旺盛了。

“不要跟我谈借口，我要的是成果！你要是干的了就干，干不了就滚蛋！公司花钱养着你们不是为了把你们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我要的是你们的认真劲！”会议桌被砸得乒乓作响，众人皆是不敢吭声，林易脸色难看。

不用说，阿南又得罪人了，这次，是得罪了一大帮人。可是主人公却神色未变，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股“认真”劲又给自己树了多少仇敌。

会议最后，气氛也没有得到缓解，副总依旧皱着眉头，林易黑眼圈下神色愤懑，众人如履薄冰，可“火上浇油”的阿南却坦坦荡荡，平静地叙述，平静地听着，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洁，上次的测试数据有空发我一份。”阿南在会议结束之后对部门一个女生说。

“不了，我这个人没有您这种一丝不苟，怕我的数据漏洞百出，您自个弄吧”被叫住的那个女生头也不回得直接走掉了，自个嘟囔了一句“真是活久见，这世界什么怪咖都有。”

阿南见怪不怪，收拾东西走了出去。有了会议室的不愉快之后，一整天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对阿南更是冷淡。

秋天的傍晚带着凉意，阿南走出公司大楼时缩了一下脖子，想着今天测试的结果，脑子里有些发热。

走了一段路，被外面的秋风吹得脑袋清醒不少，阿南突然产生了不回家的冲动。

几乎是鬼使神差般，一向下班直奔家里的阿南转了个方向，往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走去。

小公园因为在办公区，这时候恰逢下班，鲜少有人过来，显得有些萧索。

阿南站在那里，本就萧索的景象更添孤单，被遗弃的人和他自己的角落，无人驻足。

饶是阿南再迟钝，在被今天那个女生呛了之后也该明白自己不受待见了。可是阿南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他不过是把一个事实说出来而已。

外婆从小就说他轴，在一些别人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结、认真。

在南方的冬天里，十一月依旧有花枝挂在半空，只不过这天天气实在不怎么讨巧，秋风一阵阵地刮，本来嫣红的花朵被抽打出一条条紫黑的痕，松松垮垮地挂在枝头，无人再去怜惜，去感叹华丽，美人迟暮不过如此。

不过阿南一个理科生，还是这么木讷的一个人，对着这场景也吟咏不出什么“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流水落花，夕阳芳草，此恨年年相触”，他只是觉得这花与他倒是相得益彰。

二十多年的不通人情世故，因每一次的认真而隔阂的那些人，久久积压心头不被理解的委屈，好像一下子爆发了。

不对，这些情绪让在看过此刻平静得悲伤着的阿南的人来评价，更像是缓缓溢出而不是爆发，因为阿南既没有朝天怒吼，也没有乱脚踢飞什么东西，连手上提着的公文包也没有被扔到地上，只是被手握住的带子处有了一丝丝卷曲。

顺着树干蹲下的阿南像失去利爪尖牙的小兽，呜呜地在舔伤口，孤独的，凄冷的，无解的。

“请问，您哪里不舒服吗？”

阿南在蹲下哭泣之前决没有意识到还有第二个人在这小小的公园里，以至于他现在连把落到两腮中间处的眼泪收回来都来不及了，只能手脚并用，慌乱从地上爬起来，想躲到后面去，或者直接跑掉。

不管什么方式，终归比一动不动、任人观赏自己无能地哭泣好。

“那个，我不是坏人！只是想过来帮忙。”阿南后来回想起这个场景总觉得丢脸又好笑。

自己不算高大威猛，但也还是比一个穿着小靴子，瘦弱文静的女生战斗力要强，结果当时这个傻姑娘第一反应却是跟他澄清自己不是坏人，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你好，我叫兔子。刚刚无意去冒犯您，只是看到您在那里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以为您需要帮助。”兔子坐在长凳的另一边，微斜着身子，笑容里有着讨人喜欢的乖巧，不知是刻意还是本来就是。

“我，确实需要帮助。”这已经是阿南今天的第三次反常了，先是下班不回家，再就是刚才鬼使神差地没有逃跑，要知道阿南可是那种平时对女同事除工作以外会退避三舍的人，而现在，阿南居然觉得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可以拯救他。

不，真荒唐。

阿南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长时间蹲着血液不流通的缘故，有些摇晃，“那个，我先走了，再见。”

“等一下，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您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坐坐吗?”自称叫做“兔子”的女生拉住阿南的衣角，因为阿南动作比较大，握住的衣角滑出。但那个女生把手收得更紧了些，抓着一点点没有完全抽出来的搭在她虎口处的衣角，莫名有些小心翼翼。

“还是说，您赶时间回家？”女生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阿南，虽是这样的疑问句，可没有松开的手让阿南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好吧，坐一会，就坐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南又重新坐了下来，调整一下坐姿，思考了一下，还是把公文包放了下去，这才想起要点头，急匆匆地上下晃荡脑袋。

“噗～～”女生没有掩饰眼底的笑意，就这么笑了起来，“您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

阿南更加坐立不安了，这可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夸有趣，竟不知如何去回复这一期待。

“我啊，昨天晚上为了陪一个人过生日，跑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还喝了一点点酒。可是今天下午栗子，哦，栗子是我们的英语老师，突然让我交作业，可是我只记得昨天晚上给那个人过生日啊，没有记得我做过作业。所以栗子就让我回去抄单词，开学都没几天就被罚，啊，真是丢脸啊！”

女生一边说着还微微皱了眉头，仿若被老师罚抄单词是一件特别令人难过的事，一边又偷偷看阿南的神情，发现阿南竟没有笑，相反，还很严肃。

“怎么？您觉得这个烦恼很无理取闹吗”女生试探性地问阿南，微收一下小腿。

“不是不是！”阿南急忙否认，复又正了正神色。

“你烦恼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被骂还是觉得不应该被骂呢？如果是前者，你可以试着去努力，完成你该做的就不会被骂了，毕竟陪朋友过生日这种事，不应该占有你完成任务的精力和时间。如果是后者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反思一下，毕竟是能做好的事情，而你没有做好，理应承担着后果。”

阿南说完之后才发现女生一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仿若被自己吓到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大概又犯了别人说的“认真”病了，继而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泄气。

“抱歉啊，我这个人，不怎么会与人相处。”阿南低了头，像个犯错的小孩。

“咯咯”女生捂嘴笑了出来，“您刚刚好像学校的老师呢，一看就很正气，苦口婆心。”

“会，很烦吗？”阿南沉沉的嗓音在这片孔宽的土地中显得很好听，只是语气中的微微颤抖也被放大了无数倍，连阿南自己都感受到了，他更加不好意思了，尽管对面的人只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姑娘。

“不会啊。古时圣人就已经悟出的道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到如今怎么会让人烦呢？”兔子的声音很轻，自带一股温柔，能熨平人心。

“可是很多人都不需要这些，未来，哦，可能现在，大家就已经淘汰它了。”阿南苦笑着摇摇头，配上他微弓着的腰，有些旧时代远去的味道。

有些东西，在这日新月异的世界，逐渐被落下，跟不上新时代的脚步，连抗争都不再有力，夕阳西下的结局似乎是躲避不开了。

“淘汰是没有做出改变，或者是自身还不够强大，想要留住的方法很多，就看您愿意以哪种方式去抗争。”兔子在前后晃的脚没有停下，不过语气里的正经却很清晰地透过空气完整地传达到了阿南那里。

“还没抗争就放弃，怎么能说是别人的错呢，连您自己都这么容易放弃，是没有立场去指责或是埋怨别人的。”

“好了，我要回去了，再见！下次见面希望您可以笑得更加开心一些。”兔子跃身起来，跟阿南挥了挥手，往公园的另一个方向走过去。

“容易放弃么？”阿南对着空气自嘲地笑了，“也许二十多年的抗争确实不算长。”

阿南踏着秋天的寒意，落魄地踱步回去了。

一夜的失眠，一夜无梦。

秋天的天气真是一个不怎么讨喜的孩子，阴沉不爱笑，透着渗人的寒意，每天都是雾蒙蒙一片。在这样的天气，心情实在不能说好。

阿南在茶水间想着前几日偶然遇见的女孩，一时出了神。

改变么？怎么改变才能留住不被淘汰呢？改变了不就不是当初的东西了吗？

错就是错，对即是对。真的有一天，错可以变成对吗？还是是非对错不再重要，黑白都会混合成灰，坚守真理变成可笑。

我从来就是个笑话异类，只能和他们同化，麻木，世界才会把她的利爪收回去。

“嘶”溢出来的热水烫了阿南的手，咖啡的颜色很污浊，源源不断砸落在地板上。

阿南回过神，赶紧关了水，才把水杯放在台上。

看了看周围，没有找到拖把，只有台上的一个抹布，阿南便去拿它，蹲了下来收拾现场。

“谁把这里弄这么脏”有个娇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却偏偏带上了不怎么和善的语气。

阿南转过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皮鞋和一双白色帆布鞋，再然后就看到了林易和部门实习生李洁。

这个场面有些令人尴尬，双方都没有再说话，互相看着，阿南站了起来。

“好巧。”林易首先打破寂静的空气，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从阿南后方侧着过去了。

“嗯。”阿南点了点头，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林易说的好巧是什么。本来就只有一个茶水间，大家又都是一个部门的，之前也不是没有在茶水间遇见过，怎么今天就说了好巧呢？阿南没有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我出去找一下拖把，打扫一下。”

“本来就是你的错，当然得是你去打扫了。”林易看似无意地说，可是重重放下的杯子可没有他语气里的轻松。

“前辈，我帮你打水吧”李洁走了过去，拿起林易的杯子。

这次她倒没有上次的咄咄逼人，只是也没有对阿南摆出什么好脸色。

习惯了别人冷言冷语的阿南没有什么表情，想起女孩的话，心里倒是更加平静了。

“那我先出去了，你们小心一点别踩到。”

没有人再回话，阿南走了出去。

“前辈不要理那个人了，前辈比他厉害多了。”

“我介意的不是这个，你不要乱说话了。实习生可不能这么趾高气昂，况且这段时间过了可就要开始决定去留了。”

“我是替前辈感到不平嘛，而且我有很认真工作啊，怎么想都不会被踢嘛......”

阿南走远后没有再听到他们的对话，偷听这种事情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尽管这个对话内容他是主人公。

“阿南，你过来一下。”中午午休还未结束，部长就把阿南叫了过去。

“最近工作重不重？”部长喝了口茶，指了旁边的椅子示意阿南坐。

“嗯，和之前一样，最近没有什么大工作。”

“你觉得这批实习生怎么样？”慢慢把盖子拧回去，部长盯着阿南。

阿南的部长是从别的公司跳槽过来的，有着非一般的实力。听部门里的人说公司招他进来就是因为他看人的毒辣，那双眼睛好像探测仪，一旦他看着你，好像你所有的小秘密都无处躲藏。

“没有特地了解过，不能给您确切答案。”阿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低沉。

“你还是老样子。”部长笑了笑，“这样子这个任务就更应该交给你了。”

阿南疑惑地盯着部长，有些迷茫，“什么任务？”

“我们部门这批实习生已经来公司两个多月了，差不多到时候决定去留问题了。在工作上我跟他们毕竟接触不多，想来想去觉得你最适合。对于对考核他们这项工作你有什么异议吗？”

“可是这个不是一直都是人事部的工作吗？”

“我需要一个足够我信任的人来决定我军队里生死与共的战友，人事部那边我会想办法沟通，所以这个工作我需要你暂时代替了。当然，流程上还是人事部来弄，你就是幕后考核者。”

“我对这些事情不熟悉，交给我不是最佳选择。”

“比你熟悉业务的人自然多得是，可是我看中的是你身上其他人没有的东西。我觉得你行你就行，你只要给我做还是不做的答案就好，其他的不用考虑。”

最终阿南还是接下了任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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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想写两个互相改变的人。
阿南最后因为兔子，守住了自己的内心；兔子因为阿南，学会了放手。
旧时代的认真，可以留住。新时代的情感，需要自我原谅。